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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第1页)

这个三月,吐蕃果然又寇河西,崔希逸率兵击破之。绮里一去便无消息,纵然崔希逸派下人手,在整个河西地区搜捕,仍是不得。我给李白写了信,要他小心这个侍女。阿史那盈科被崔希逸寻了由头严查,一时生意萧条,如此发展下去,为另外几家巨贾所吞并,便是不可避免的了。

鄯州都督、知陇右留后杜希望攻破吐蕃新城,在那里设了威戎军,置兵一千戍守。杜希望为代州都督时,曾经汲引崔颢为他军幕中的书记。我趁着一次宴会上见到杜希望,向他探问崔颢的情况,听说崔颢身体甚佳,很觉宽慰。

入夏之后,我从王维处得到消息,李林甫就任河西节度使,萧炅为留后,而崔希逸转任河南尹,之前的河南尹李适之则成了御史大夫。崔希逸既然已调离河西,作为他掌书记的王维自然也要跟着他动身。

我舍不得离开河西,但我已在此勾留一年,也是该走了。我约了个日子与安重璋道别,相约日后在幽州共谋杀死安禄山的计划,便匆匆打包收拾。夕岚看见了,笑道:“我朝官人们大都宦游在外,每一迁转,便要长途跋涉。娘子们打点行李,随夫出行,原是极紧要的。九娘学会了这一套傍身的技巧,是要嫁给哪位官人呢?”我脸上一热,斥她胡说。

按照史书的记载,崔希逸因始终对吐蕃怀愧在心,这次调任后没多久便郁郁而终。这亦是我心中的隐忧——果然,上路之后,崔希逸的身子越来越差,后来甚至不能骑马,只能乘车。

这一日我们到了兰州,在驿馆歇下。驿馆离黄河不远,我就想拉上王维,去看看黄河的风涛——他是蒲州人,黄河经过蒲州,他想亦对黄河甚有感情。然这时崔希逸却派了人来叫我。我微感疑惑,走到前院。

王维也在堂中坐着,我的注意力仍是立即被引到了崔希逸身上:他的精神又差了很多,眼窝深陷,两颊深陷,法令纹也似比前一日深了,全不见了崔氏族人常见的俊美姿貌。我向他行礼时,他正在咳嗽,手中绢帕上染了殷红血迹。我心中不忍,开声劝道:“两国交兵,乃是常事。常侍万万不要自苦了。”

他摇了摇头,将侍女遣了出去,望着窗外不语。我与王维不好说话,只陪着他静听外面的黄河涛声。半晌,崔希逸开口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未对诗句发表任何评论,然沉痛之意呼之欲出。这与我在敦煌邸店中,以陈涌海的调子高唱此诗时的心境,自又不同。也许伟大的诗篇便是如此,能令不同心境的人,感受到不同的况味。

我这才注意到,崔希逸的头发,已全白了。

他又道:“摩诘,你的母亲,可还好么?”王维面色转肃,长跪道:“劳常侍动问,家母安。”崔希逸道:“你到河西大半年,令堂必定极是挂念。”王维垂眸道:“家母书信中,每每嘱我添衣。”

崔希逸又沉默半日,直到窗外天色转黑,才道:“我听闻令尊去得早,想令堂独自抚育你兄弟姊妹六人,定是辛苦之至。不知令堂可曾为你们兄弟,去求过他人?”

他的语声有几分飘忽,神色亦晦暗不明。王维沉思片刻,方道:“常侍或许知晓,我与我的二弟缙,在我十五岁时,便离家赴长安,游走于诸王府上。那时母亲为了我们兄弟有人照应提携,亲自修书与长安的王氏、崔氏族人。我偷偷看了她的书信,只见言辞……颇为哀恳。”

当着崔希逸的面,我不好表露情感,却忍不住在坐席上向他挪近了些。只是我柔情升起之余,脑中忽有电光闪过——

崔希逸、亲情、王维……

我周身一冷,听见自己问道:“常侍亦为人父,舐犊之情,想亦深重。常侍既有此问,可是有事要王郎去做?”

我的声音软弱又无力,甫一出口,似乎就已被黄河的狂风大浪吞没。

崔希逸停眸在我身上,悠悠道:“阿郁聪敏,不愧为裴公爱女。”他忽地起身,向我重重一揖!

我和王维同时站起。王维上前搀扶,温和道:“常侍有命,只管告知我们便是。”“是了。常侍何必行礼,徒然令我惶恐。”我在袖中捏紧了手指,尽量不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

崔希逸道:“摩诘,我时日无多,有一事不能不求你——你能否纳我女十五娘为你妾室?”他抬眸看着我们二人,眼中血丝在烛焰光芒中显得尤为可怜,“或者说,我求的……是阿郁。你能容得了十五娘么?”

我立在当场,竟毫无半分惊愕。王维看了看崔希逸,又转目向我。

崔希逸续道:“摩诘,十五娘倾心于你。我早知你与阿郁……怕是不会娶她的。我打了她,也痛斥了她,可她……不肯回转心意。此事实乃我家门之耻,我不该拿这些话来为难你们。但……若她定要如此,我只怕……死不瞑目。”说到后来,神情越发羞愧,眼里漾出泪光。

王维道:“我与阿妍与她谈一谈,或能令她转念。”

崔希逸摇头叹道:“我的女儿我自家清楚。她认定的事,绝不改易。她小时学画,只因为不擅染色,直练了三天三夜,练好了才肯去睡。唉,她那日看见你与阿郁亲密之状,回家后便不思茶饭……我娘子去得早,我也不知该如何开解她。思来想去,只有请你收她为妾室。我知你与阿郁皆有仁心,必能宽待她。”

此时崔、卢、郑、王、李五姓之女极为矜贵,清河、博陵崔氏女的德言工貌更是名满天下,向来与人作配都是“抬头嫁女”。出身高贵如崔十五娘,安能与人作妾?若王维果真收她为妾,连整个博陵崔氏都要蒙羞。崔希逸有此提议,不是看中了我会自行退让,便是当真为了女儿的幸福,不怕自降身份。

我淡淡道:“十五娘是常侍之女,岂能甘心与人为妾?”

崔希逸又坐了回去,神态疲惫不堪。他抬起手,揉了揉鬓角,嗓音嘶哑:“她曾说,她若能为王十三郎奉箕帚,每日看到他的容颜,便是为奴为婢,亦甚甘心。不瞒你说,我一听她此语,便……鞭笞了她。我辛苦养她十九年,博陵崔氏的女郎,岂能与人为奴为婢?但我已将女儿养成这般性情,又能有什么法子……”

我听着面前这个父亲无奈的诉说,忽然有种疯狂的想法:我何能因自己先到王维身边,就封锁其他女子接近他的门路呢?他是伟大的诗人和画家,他被许多人喜爱,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们对他的喜欢,也许是不输于我的。我知道这种想法一点都不21世纪,一点都不女权——可,可爱情,真的可以这样自私吗?

当然,最终打动我的,大概是崔希逸作为父亲的诚恳与心机。我甚至嫉妒张五娘和崔十五娘,她们都有父亲为她们出头、哀求。

而我,我的真正的父亲……已经在一场车祸之后,湮没在21世纪的火葬场的炼炉中了。

我转眸向王维道:“你自家决断罢。”

王维肃容,对崔希逸道:“常侍美意,维感念之至。但一来崔氏女为维妾室,不免令崔氏门庭失色。崔家既是常侍的崔家,亦是维的母亲与发妻的崔家,维断不敢使崔家蒙羞。二来,维当年向裴左丞求娶阿郁时,曾对裴左丞许下诺言,若能娶得阿郁,绝不另添妾室。三来,维本是鳏夫,此生能再得一阿郁相知相伴,已是上天垂怜,岂敢更有非分之想?”

崔希逸凝眸看他,脸上透出一点萧索的意态,叹道:“我早知你是不会答允的。唉,罢了……罢了!”

这时外面忽有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个仆妇奔进屋来,惊慌道:“阿郎,十五娘子自缢了!幸得婢子们发觉,将人救下,现已无恙。”

我们三人俱是一愕。崔十五娘竟然为了王维自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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