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暴雨连天,哗哗地浇注着屋顶房檐,仿佛整个连廊都在颤动。
孔嬷嬷搀扶着柳氏往前厅去,不知怎么,一路上尽看见那些探头探脑的仆妇和女使。柳氏惴惴不安,因此在迈入上房前顿住了步子,转头问门前侍立的婆子:“郎主在不在家?”
焦嬷嬷嗤笑了声,“姨娘真是好笑得紧,女君传见你,难道必须当着家主的面?你当自己是谁呢?”
这样咄咄逼人的态度,让扬眉吐气了一整年的柳氏大大地不适,她蹙眉道:“我是这府里姨娘,又没犯王法,如今你们挟制着我,算怎么回事?”
焦嬷嬷连瞧都没瞧她一眼,“总算还知道是姨娘,我原当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管在这侯府充掌柜呢。”说着到了堂前,抬了抬下巴,“姨娘快进去吧,人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上回在将军府不是已经打过照面了吗,那时候姨娘可半点也没生怯。”
另一个嬷嬷伸手推了她一把,“姨娘还是快着点儿吧,别叫女君等急了。”
柳氏趔趄了下,终于迈入上房,进门就见金胜玉在上首坐着,灰蒙蒙的天,屋子深处光线也是昏昏的,她就坐在那面巨大的江行初雪图三折屏前,百无聊赖地看着她走进来,复又耷拉下眼皮,低头呷了口茶。
没有人喜欢面对这样一个高高在上、老神在在的女人,哪怕她是即将过门的当家主母。可柳氏也懂得审时度势,毕竟上回把人得罪成那样,也没能搅黄这桩婚事,只怪江珩无情,让她必须面对现在这样的窘境。自己遇人不淑,可日子还得过下去,因此必须咬起槽牙厚起脸皮,无论如何面上先敷衍过去,余下的大可以后再说。
于是立刻换上一张笑脸,上前替她斟了香饮,温声道:“这阵子女君置办新府辛苦了,我是个没用的面人儿,心里就算干着急,也不能帮上女君分毫。眼下侯府落成,我带着几个哥儿姐儿只管住下,心里很觉得不安。往后女君要是有什么差遣,就吩咐我吧,我虽无能,也想替女君分分忧。”
真是天生做妾的人,自有一副逢迎的好嘴脸。金胜玉冷笑着瞥了她一眼,“你也太过谦了,我可从没见过一个无能的人,有你这样的好手段。”
她直直打脸,柳氏心里自然恼恨,但面上功夫依旧做得很足,甚至低下头,挤出了两滴眼泪,抽泣着说:“女君八成还为上回的事怨我呢,那会儿确实遇着了难处,犯了糊涂,这才冒冒失失跑到将军府去的。要是剖开了心说,女君也是女人,女人最懂女人的心,我跟了郎主这么多年,又有三个孩子……”
她张嘴闭嘴拿孩子说事,愈发令金胜玉反感,所以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截住了她的话头。
“世上人有千千万,未见得女人就一定明白女人,到底人的出身不同、眼界不同、行事手段也不同,我要是你,头一条就是弄清自己的身份,绝不敢充侯爷家眷,跑到高门显贵之家寻衅去。再者,你总拿哥儿姐儿们说事,这点很不好,妾室所生的孩子一个都不是你的,你不会不知道吧?前头女君有嫡出的贵女,不稀罕你那三个,我却不一样。我这把年纪,膝下空空,正缺几个孩子调理,从今往后他们的事你就不要过问了,我自会打发人教他们规矩。虽是庶出,到底也是侯爷的骨血,不能弄得像你一样上不得台面,将来叫外人笑话。”
柳氏听完她的话,顿时愣在那里没了主张。
来前想过千条路,全是金氏为难她的手段,却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打起孩子的主意。
柳氏的笑容有些难以为继了,别别扭扭地说:“女君能瞧得上他们,是他们的造化,只是那几个孩子在我身边时候久了,只怕到女君跟前不讨女君欢喜。”
金胜玉说不碍的,“孩子嘛,狠狠管教就成器了。”说着仔细端详她的脸,笑道,“怎么?看你这模样,似乎不大情愿啊。你这人也真是的,但凡妾室所出的孩子,没有一个不巴望着归到正室夫人名下,将来上学读书也好,说媒定亲也好,于他们都有好处。你这样儿,只想着霸占他们,也太不为他们的前程考虑了。还是……你那三个孩子里头有活龙,将来能助你脱了贱籍,让你当上诰命夫人?”
柳氏的脸色一瞬铁青,那贱籍不贱籍的话,是她最听不得的。自己这十几年来没有一日不在后悔,当初为什么痰迷心窍答应了县主签字画押,手印落下去容易,再想收回,却万万不能了。
上回费了好大的力气,趁着地动翻遍了云畔的院子,虽没翻着,也希望那张文书被雨淋化了,被水泡烂了,总之再也没有了。而今听金氏口气,忽然重新调起了她的恐惧,她开始怀疑云畔仍旧掌握着这张籍文,甚至可能已经转赠金氏了。
想到这里,脑子里便嗡嗡乱响,这个短板是她的七寸,过去一年过得太平稳了,竟让她忘了被宿命支配的绝望。
她心慌意乱,又不好在金氏面前失态,免得被她拿住了软肋,愈发作贱她。她须得强撑着,赌她手上没有把柄,于是勉强陪着笑脸道:“女君真是说笑了,我在郎主跟前侍奉了多年,怎么还落了个贱籍的名号。”
金胜玉笑起来,“你打量我蒙在鼓里呢,开国侯府由婢妾掌家,这可是满幽州都知道的奇闻。你虽做了两日人上人,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底,我竟不知你究竟长了几颗牛胆,敢撺掇侯爷扶正你?”
柳氏脸都绿了,嗫嚅着还想反驳,刚要开口,被她抬手阻止了。
“上京置办府邸闹了亏空,如今欠着外头好大一笔债,债主催得急,不日就要还的。可我眼下是一个钱也没有,要不然也不能叫底下人顿顿吃菜。侯爷这人呢,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因此少不得要我来操持。你前几日虽将账册子交出来了,却少了家奴们的身籍文书,和宕山几处地契房产。我今天也不妨告诉你,实在维持不下去,只好卖人,我手上现有一张籍文,你瞧瞧,这人当卖不当卖。”
说着冲边上岑嬷嬷递了个眼色,岑嬷嬷立刻将手里的盒子展开,里头平整地躺着一张奴籍文书,前头一大套自愿为奴什么的,最后落款是一个鲜红的手印,外加柳烟桥三个字。
柳氏慌了神,尖声高呼起来:“你不能卖我,我在这家十几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这十几年我为郎主端茶送水,还生养了三个儿女……”
“可你终究是奴,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律法上明明白白写着,难道你还敢反?”金胜玉站起身来,原就生得高挑,面对着柳氏大可居高临下,便睥睨着她道,“栅栏里的牛羊还下崽儿呢,你见哪一只不能换钱的?我念你生了三个孩子,就给你找个好些的买家吧,不把你卖到勾栏去了,找个合适的屠户,让你整日看着杀猪宰羊,也算给你的警醒。”
轰隆隆,外面雷声震天,柳氏惶然回身朝外望了一眼,“我要见郎主!”
金胜玉哼笑一声,“侯爷赴都转运使的约去了,暂且回不来。我要开发你,自然挑他不在家的时候,你还想见他?想什么呢!”语毕扬声喊焦嬷嬷,“打发人出去,找个牙郎来,就说我们府上有婢妾发卖,让他来相看。”
柳氏见她来真的,顿时慌了手脚,“我知道你要报私仇,这文书是我当年和县主签定的,同你有什么相干!”
这话招来金胜玉一个白眼,“县主如今不在了,难道我能让你去死一死吗?”
柳氏叫闹不休,上回在将军府吃了瘪,全怪自己人手没带够,这会儿就在自己府上,结果蹦了半天,那些往日跟在她身后马屁不断的人,竟都成了缩头乌龟,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替她撑一撑腰的。
她忽然有了大势将去的预感,果然一张文书压死人,她只是恨云畔,恨不得能咬掉她一块肉,这丫头闷声不响,真是坏到骨头缝里去了。
“我有三个儿女,侯府的郎君娘子全是我生的,我看谁敢发卖我!”
她还在叫唤,金胜玉不耐烦看她唱大戏,给几个婆子发了令:“把她绑起来,方便人相看。”
将军府的婆子绑人是一绝,柳氏早就领教过了,她们扑上来,她就发了疯般挣扎,大喊大叫:“走开!走开!”倒让那些婆子有片刻近不了身。
可自己穷途末路又能抵抗多久,正在灰心的时候,门外雪畔和雨畔冲了进来。雪畔和她母亲是一样做派,一时情急高声斥责:“我看谁敢绑我阿娘!”
结果刚说完,就遭金胜玉扇了一巴掌,“你阿娘?你管谁叫阿娘?自甘下贱的东西!”
雪畔自小娇惯着长大,从没挨过打,因此不知天高地厚,加上年轻气盛,竟然想和金胜玉叫板。
将军府来的婆子不是吃素的,见她要犯浑,一把将她押住,朝腿弯里狠狠踹了一脚,踹得她跪下,嘴上还笑着:“小娘子可仔细了,夫人才是你正经的母亲。你这么阿娘长阿娘短浑叫一气,失了自己的体面,叫下人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