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也喉结滚动了一下,安静听着木阿奶继续往下说。
“走的那天早上,儿子姑娘,孙子孙女,还有一大堆亲戚全部围在床边准备着。他呢,人早就不行了,就一口气吊着,撑着没闭眼。”
说到这儿,木阿奶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她望着栾也,身子往他这边靠拢一点,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你知道为什么吗?”
栾也配合她也压低了声音:“为什么啊?”
木阿奶有些不好意思,又很得意地笑了,“放不下我,担心着呢。”
栾也手撑在下颚,注视着她,跟着弯了弯眼睛。
“半辈子了,家里的田都是他种,重活累活都是他干,他害怕自己一走,我一个人干不动。家里面遭贼遭难的,我一个人没办法——我清楚得很。”
微风四起,她耳后裹在头巾里的白发有一缕散了,在落日最后的余晖里颤动。
“我把一屋子的人赶出去了,说我跟你爸爸有话要讲,你们不要听了!等他们都出去了,我凑在他耳朵旁边和他说。”
“我说你不要操心,儿女们都大了,会养我。我还做得动活,一样种菜种田。遇到什么事情了,我叫村里人帮帮忙,再把娃娃叫回来。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好的,每天吃饭,做活,睡觉。”
木阿奶偏过头,冲着栾也得意地笑笑。
“我这么一说,他就放心了。那个手挪过来,握一下我的手,又放开,人就闭眼了。”
夕阳终于完全隐没在山间,等着第二天从另一个方向再升起。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轮转着,带走了数不清的岁月和离别。
“好多年咯。”木阿奶又重复了一遍,“走了好多年。昨天晚上不梦见一下,样子都快忘记了。”
“没有照片吗?”栾也轻声问。“留个纪念。”
“你说遗照啊,没有。年轻的时候穷得叮当响,哪有钱去拍照片。”
木阿奶笑了:“生病的时候忙晕头了,也想不起来拍个照。再说了,生那个病,人好难看,脸乌青的,照了看到也难受。”
说完,木阿奶叹了口气,又笑起来:“去年去镇上赶集,我倒是照了一张,想留着当遗照,结果拍得不好。”
她撇撇嘴,表情有点嫌弃:“赶了一天集,头发也乱了,衣服也脏了,才想起去拍。表情也不好,皱皱巴巴的,还要十五块。我说给我重拍一下,那个拍照的男的好不耐烦。”
她粗声粗气学着对方的语调:“啊呀,老头老太太拍出来就是这样了,重拍什么!”
“听他放屁呢。”栾也说。
木阿奶看他一眼,被逗笑了:“就是,听他放屁。那张照片我拿回来就藏起来了。等过段时间,有去市里面的客运车,我去市里面拍,她们说市里面照相的地方多。”
她语气很洒脱,栾也看着她,想象着一个老太太坐一个多小时的客运车,去到市里,在满目的车水马龙里一家一家找给自己照遗像的地方。
木阿奶让栾也看自己衣服上面的绣花:“我穿这个去,好看吧。”
她身上的衣服还有新衣服独有的折痕和浆洗的气味,混着今天念经时沾染到的,淡淡的檀香,融合成一种复杂的,像是陈旧岁月的气息。
栾也靠近了,轻轻在她手上拍了两下。
“好看。”他说,“不去市里也行,我帮你拍,咱们就在自己家里拍。”
木阿奶脸上的讶异藏不住:“你会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