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
“裴郎君要回永年,左司马跟着去了。”周青小声回禀。
王十六看着面前平整的地面,一句话也没有说。去哪儿都无所谓了,今夜她什么都不想管,只要全心全意,陪着薛临。
半个时辰后。
黄靖得了消息匆忙迎出城门,看见王崇义时吃了一惊:“是你!”
“是我。”王崇义笑着向他一叉手。三个月里永年城数次易手,他与黄靖几番厮杀,彼此手里都攥着对方无数条人命,这永年城,黄靖绝不会放他进去。转向裴恕,“裴使节,我就不进城了,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行。”
他带着人马掉头离开,黄靖手按剑柄,警惕着四周的动静:“裴公,王崇义阴险狡诈,只怕并不止他一个人来,不得不防啊。”
“我已确认过,刺史勿虑。”裴恕沉声道。明面上只他带着使团十几个人,暗地里还有安排,早已确认王崇义只带着亲卫七八个,并无突袭的可能,“带我去祭拜郑夫人的灵柩。”
黄靖怔了下,想说夜深之时不太方便,对上他不容置疑的神色,也只得把话咽回去:“裴公请随我来。”
城中行不数里,便是停放灵柩的寺庙,四周围士兵层层把守,裴恕迈步进门,从未曾钉上的棺盖缝隙里,望见内里烧毁大半的遗体。与薛演父子的遗体一般无二。这把火,据说是王崇义为了掩盖误杀郑嘉的事实,故意放的。
一灯如豆,照着冷清清的灵堂,裴恕默默看着。王十六至今还不曾来过此地。王崇义百般示好,却也闭口不谈郑嘉之死。郑嘉的遗体与薛演父子的遗体,都是烧毁面目,无法辨认本来模样。是巧合吗?
兔走乌飞,眨眼已是第二天清晨。
晨曦穿透层层云雾时,王十六驻马山下,回首遥望。
靠近山顶处青翠缺了一大片,她曾经的家,如今已夷为平地,埋着薛临,压着砖石,又盖一层竹木。一定很沉,很疼吧,哥哥,原谅我的无能,等我杀了那些人,就来找你。
“妹妹把着南山不放人上去,”王崇义自官道上策马奔来,“是不是偷着把薛家人埋那里了?”
王十六回头,他风尘仆仆,乌皮靴上溅满泥水,想来是一整夜不曾睡,追着裴恕去永年献殷勤了。歪头一笑,向他勾勾手指:“阿兄,来。”
王崇义抬眉,戒备着,控马走近:“怎么?”
她忽地凑近,那张脸欺霜赛雪,晨光底下珠玉般润泽的光,王崇义不觉放慢了呼吸,她微微下垂的眸子盯着他,似鄙夷,似挑衅:“裴恕是我的人,你给我滚远点。”
眼梢银光一闪,她拔了头上的素银扁簪狠狠刺来,王崇义一闪一让,欺身来夺,她早已笑着跑开了,马蹄溅起泥水,落在他障泥上:“阿兄这颗头颅,我要定了!”
侍卫跟在她身后,疾驰着向永年方向奔去,王崇义压着眉。裴恕是她的人?笑话,裴恕什么身份,怎么看得上她这么个生父不明的疯女人!但她与裴恕,的确很亲近。男人逢场作戏也是常有的事,况且她生的,的确美貌。
若是让她搭上了裴恕,必定会对他不利,这事不得不防。叫过心腹谋士:“给魏博传个信,就说十六娘子跟裴恕,来往密切。”
***
王十六催马踏上官道。一整夜不曾合眼,许是疲惫已极,反而有种异样的清醒。王崇义指望能攀上裴恕,但裴恕,不会。昨日敛葬乡民时他神色冷峻,当时她没看懂,昨夜守灵之时突然想明白了,他是厌恶她用乡民的遗体掩护薛临。这般心存悲悯的人,绝不会与王崇义同流合污。
他真的,很像薛临。
极远处隐隐现出永年城的轮廓,王十六加上一鞭,飞也似地奔去。
永年城,刺史府。
裴恕合上最后一卷卷宗,微微垂目:“清漳、肥乡、平恩、洺水四县失陷,以永年城伤亡人数为基准,类比城池规模、军民、仓储,四县兵力折损当在两万左右,则州中可用之兵加起来当不足四万,粮草不足半月,黄刺史,可是如此?”
黄靖吃了一惊。裴恕四更过半才开始查阅卷宗,洺州近三年的民籍、军籍、兵器、粮草,这三个月的伤亡、军需和各郡县防卫情况,卷宗高高堆起几摞,一个多时辰便全部看完。交战期间兵荒马乱,除了州府所在的永年,其他郡县都已经几个月不曾上报,他身为刺史都说不出兵马粮草的确切数目,裴恕竟能根据这残缺的资料推算出来?
原本因他年轻,本官①又不很高,心中多少有点轻慢,此时油然生出敬畏,黄靖躬身答道:“裴公恕罪,各处音信阻绝,确切数目此时还没有,下官一定尽快报上。”
“报!”报事官匆匆走进,“王十六娘请求入城,迁葬郑夫人灵柩。”
拖了这么久,她终于来了。裴恕颔首:“准。”
灵堂。
棺木乌沉沉地停在堂中,王十六默默看着,想起昨日临别时王焕的叮嘱:“你好好看清楚,到底是不是你娘。”
那时他已离开,又转头回来,低着声音交代她。他神情晦涩,看不出是质疑多些,还是伤感多些,他还念着母亲,盼着母亲没有死。
那么她,就还能凭着母亲,左右王焕,搅动魏博这潭臭水。
门外有脚步声,王十六回头,裴恕迈步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