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听见家族要完蛋
---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云府的亭台楼阁。白日的喧嚣与脂粉气散去,只剩下檐角风铃偶尔被晚风拨弄,发出几声空洞的清响,更添寂静。
云初袖屏退了贴身丫鬟染秋,独自坐在临窗的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清纯稚嫩的脸,眉眼弯弯,鼻梁秀巧,唇瓣不点而朱,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朵需要精心呵护的温室娇蕊。可只有她自己看得见,那双眼眸深处,在卸下所有伪装后,沉淀着的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以及一丝极力隐藏的疲惫。
她缓缓拆开发髻,如瀑青丝垂落腰间,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长发,思绪却早已飘远,回到了晚膳时分。
膳厅里,气氛并不如往日融洽。父亲云铮眉头微锁,即便面对满桌精致菜肴,也显得有些食不知味。母亲周氏几次想开口说些家常趣事调节气氛,都被父亲心不在焉的“嗯”、“啊”应和打断。连一向活泼的云初心,也察觉到了异样,安静了不少,只偷偷用眼神向云初袖传递着询问。
云初袖全程低着头,小口吃着碗里的米饭,扮演着一个对家中大事浑然不觉、只关心眼前饭菜的懵懂女儿。但她眼角的余光,却将父亲眉宇间的凝重、母亲强颜欢下的焦虑,尽收眼底。
“漕运……赵家……”这几个关键词,像冰锥一样,反复敲击着她的神经。
她知道,自己三日前的预感,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那“履霜”之寒,已悄然蔓延,恐怕离“坚冰”之境不远了。
梳妆台上,放着白日里那只被她无意中折弯的绣花针。她拈起它,指尖感受着那不自然的弧度。这枚小小的弯针,像极了她此刻在云家的处境——看似顺从,内里却早已扭曲、积蓄着反弹的力量。
不能坐以待毙。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起身,走到书案边。案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本《女则》、《女训》,还有一叠她平日里描摹的花样子,完美符合一个“不谙文墨、只攻女红”的闺阁小姐形象。她熟练地移开最上面的一本《女训》,下面露出的,却不是花样子,而是几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旧书——《九章算术》、《货殖列传》残卷,甚至还有一本薄薄的、没有封皮的《易》学杂论。
这些,是生母留下的唯一“逾矩”的遗产,被她像藏着致命的秘密一样,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小时候,生母会在夜深人静时,搂着她,指着这些书上的字,轻声讲解。那些关于数字、关于权衡、关于天地运行规律的知识,像一粒粒种子,深埋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生母去世后,她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翻阅,只能趁无人时,偷偷摩挲这些书页,凭借模糊的记忆,去理解、去揣摩。
今夜,她需要这些知识。
她轻轻翻开那本《易》学杂论,直接找到了“坤”卦。借着摇曳的烛光,目光落在初六爻的注解上:“履霜,坚冰至。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
“驯致其道……”她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意思是,顺着发展趋势,坚冰必然到来。这是一种客观规律,无法回避。那么,要破局,就不能顺着对手设定的“道”走,必须打破这个“驯致”的过程。
如何打破?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上划动,脑海中飞速运转。赵家压价,是想逼云家资金周转不灵,从而在谈判中攫取更大利益,甚至觊觎云家核心的商铺或渠道。漕运新管事与李家勾结,是想卡住云家货物进出咽喉,让云家即便有货也运不出去,彻底陷入被动。
这两者,一在财源,一在物流,如同钳制云家的两只手,配合默契,步步紧逼。父亲想“从长计议”,无非是想寻找新的买家或疏通漕运关系,但这需要时间,而对方,显然不会给云家这个时间。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再次浮现——与其被动接招,不如主动将计就计,制造一个更大的混乱,搅浑这潭水,在乱中取胜。
这个计划的核心,在于“快”和“奇”。必须快过对手的预期,用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打乱他们的节奏。而“奇兵”,或许就在……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本《货殖列传》上。里面记载了许多古代商贾出奇制胜的案例。其中有一个故事,讲述一位商人面对强敌围剿,故意示弱,将一批看似重要的次品货物以极低价格抛售,吸引对手全力抢夺,从而暗中将真正的优质货物通过一条不为人知的小道运出,一举扭转乾坤。
“示弱……抛售……小道……”云初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云家目前面临的困境,与这个故事有相似之处。或许,可以借鉴这个思路?
但具体要如何操作?云家有什么可以充当“次品”吸引火力的?那条“不为人知的小道”又在哪里?漕运被卡,陆路呢?是否有其他替代方案?
无数个问题涌上心头,需要大量的信息和缜密的推演。而这些,都不是她一个深闺少女能够轻易获取和完成的。
一股熟悉的无力感再次袭来。空有想法,却无施展的舞台。这种认知上的清醒与行动上的禁锢,带来的痛苦远比单纯的愚昧更甚。
她烦躁地合上书,吹熄了蜡烛,将自己埋入柔软的锦被中。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远处更夫敲梆子的单调回响,甚至自己胸腔内心脏有些过快的跳动声,都清晰可闻。
她想起晚膳后,弟弟云初心偷偷溜到她院里,塞给她一个还热乎的芝麻糖饼。“五姐姐,我看你晚上没吃多少,这个给你垫垫肚子。爹娘好像有心事,你别担心,等我长大了,一定能帮爹分忧!”少年眼里闪烁着纯粹的光芒,是对未来毫无怀疑的自信。
那一刻,云初袖心中五味杂陈。她既欣慰于弟弟的懂事和亲近,又为他这份天真感到一丝隐忧。家族的危机,远非一个十四岁少年想象中那般简单。她接过糖饼,摸了摸他的头,像往常一样温柔地笑着:“姐姐不担心,有心哥儿这么能干,姐姐以后就指望你啦。”
将担忧深藏,展现无忧的一面,这是她保护弟弟,也是保护自己的方式。
可是,她真的能永远这样“指望”下去吗?当坚冰真的来临,这看似坚固的家族大厦,又能为弟弟,为她,提供多少庇护?
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在她心底蠢蠢欲动。不是为了得到谁的认可,仅仅是为了……生存。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真心依赖她的弟弟。
第二天清晨,云初袖依旧准时去给母亲周氏请安。周氏神色倦怠,眼下的乌青脂粉都有些遮掩不住,显然昨夜也未安眠。她简单询问了云初袖几句起居,便挥手让她退下了,并无多谈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