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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第2页）

冬霰又往灶膛里添了柴，用火钳往里捅了捅，看着火光愈烧愈烈，突然说：“我知道你们心里不好受。”

俩小孩儿没说话。他兀自往下讲：“我第一次出任务是在九年前，十六岁——和你俩差不多大。当时我们队里有六个人，我、徊云、晚来雪、银浦、承宇，还有一位‘祝歌’师姐。吴钩台组队讲究以老带新，祝歌师姐是我们队里唯一的老人，你们应该没见过她，她那会儿已经年近不惑……吴钩台弟子大多不长命，就算能活过三十、四十，身上必定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病，按祝歌师姐那个岁数，再过几年就可以调离吴钩台、去干些闲差了……哦对，她和孟迹师姐同期的……啊不，其实我应该喊她们师叔，但平日我们都是管比自己大的喊师兄师姐，比自己小的喊师弟师妹，都喊习惯了。”

冬霰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把俩小孩儿听得懵懵的，茫然地望着他。

“啊，不好意思，扯得太远了，还是说第一次出任务的事吧。”前辈停顿片刻，讪讪地笑了笑，“按理来说，初次上岗的小队，第一次任务不会太难——大多是监听、取物一类的差事，但当时我们领到的任务是死令，目标是某大族的一条小分支……嗯，具体内容和我们今日的差事差不多，当时大概是看我们小队人多吧，就派个苦差给我们。

“以往在昭明苑受训的时候，刺杀、援护、隐匿，该学的都学了，可在正式出师前，大家都没真正动过手。直至那一日，我们跟着祝歌师姐到了那户人家的庄子里，老老小小加起来，二十口人上下吧……祝歌师姐先一步杀光所有男丁、排除所有威胁之后，把女眷老幼留给我们，自己往院中的石凳一坐、链刃往腿上一靠，就等着我们动手。

“彼时，大家都在害怕，手和腿都在抖，迟迟没人敢动手——这毕竟是杀人、是死令。人死了，代表什么？对于刚出师的我们而言，是平日里面熟的、热切的师兄师姐，变作了墓林里的冷冰冰的腰牌——再也见不着了……将心比心，如果我们把这些老老小小尽数屠戮，肯定也会有人为他们难过吧？”

冬霰的声音轻了下去。窗外，大雨哗哗地吵个不停，随即就把他的声音盖过去了。春不歇偷偷往师兄哪儿一瞄，冬霰正目光黯淡地注视着灶火，嘴角不自觉地往下耷拉。

师兄是想到了徊云师姐他们吗？

春不歇不安地抿了抿唇，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蜷得更紧了。

冬霰歪着脑袋愣神许久，才勉强回过神，长叹一口气，接着说：“但是，上峰下达的命令必须服从——阁里向来是这样教我们的——纵使再不情愿、再不认同，也不得不按命令行事。

“于是，我最先动了手；有人起了头，大家咬咬牙便都动了手……等到一切结束之后，除了祝歌师姐，所有人都浑浑噩噩，脸色不见得比你俩好到哪去。

“不过呢，祝歌师姐虽然擅长刺杀，但实在不擅长哄人。她费尽心思试图开导我们，结果听她说完，大家的脸色更难看了……哦对，银浦那会儿还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你俩比他强点，至少这会儿还没哭出来……呃，后来我们五个乱成一团了，祝歌师姐也没辙了，她干脆想出了个法子——是什么法子呢？

“祝歌师姐是最不守规矩的那一类人，所以她把我们带去客栈，包了一间通铺，又要了六坛酒、三大盘肉，硬要我们每人喝一整坛酒下去……阁中平日禁酒，昭明苑弟子更是滴酒不沾，所以，那个晚上，我们还没来得及难过到睡不着觉，就让祝歌师姐灌醉了，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睡醒之后，大家因宿醉而头痛得要命，没心思难过了。此后没几天，上峰又派了新任务，大家更没空惦念那事了，总之这事就算过去了。”

锅里发出些滋滋的响声，白汽从锅盖的缝隙里钻出来。

冬霰借余光发现秋霜正侧首看着自己。师妹的表情相当复杂，她张了张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约莫是在斟酌措辞。

良久，她深呼吸一口，直截了当道：“师兄，看来你也很不擅长哄人。”

冬霰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紧接着，他搓了搓鼻子，尴尬地发出几个音：“啊——哈哈，是吧？”他搁了火钳，手肘抵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视线不知落到了哪儿去，“如果徊云还在就好了，她最会和人打交道，这种事肯定难不倒她……”

他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太多起伏，可分明就是哀叹。

三人沉默许久，秋霜开口道：“师兄，你说，上峰给的任务里，我们会错杀无辜吗？”

“必然会，就像今夜的小孩儿，有几个就三五岁的样子，他们能犯什么杀身之错呢？”冬霰顿了几息，又补充道，“其实也不止无辜之人，有时甚至还要亲自手刃同门……那能怎么办呢？”

秋霜与春不歇俱是一惊，目色更暗上几分。

冬霰又添了一根柴，感叹道：“阁中盼着我们心坚如磐石，不可有半点非分之想，可我们到底是血肉之躯，那自然会有七情六欲。唉……在我看来，身为吴钩台弟子，心存良知未必是坏事，但肯定会让人不好受，毕竟——想太多容易给自己找不痛快；不痛快的时候多了，人迟早要出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