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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因为那里总是冷冰冰的,硕大的房子像一个不可名状的巨物矗立在那里,每一次进入都会让我感到恐慌,都让我越发意识到自己不属于那里。
我是在十二岁那年搬进那个房子的,母亲先是用她的魅力获得了那所房子的入住权,再用她的才智拿走了那所房子的所有权。十五年,让她在继父的家族企业中站稳了脚跟,发展了势力,最开始谁也看不起我们,后来所有见过母亲的人再看见我,都会感叹:“你和你母亲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或许我和我那死去的父亲一样,都是平凡而又软弱的人吧,我只想安稳地窝在一个舒适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活着。
于是我选择出国,远离这个让我感到孤独和恐惧的地方。母亲从来不肯给予我多余的目光,所以我学习什么、去哪里学习都没所谓。今年圣诞节放假前,祖父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回家聚餐,我立刻给母亲发去短信,她隔了一天才回复我,让我回去,我快速订好机票,坐了四十个小时飞机,赶在平安夜前回到家里。
我站在寒冷的雪地里看着这个许久没有见面的房子,别墅很大,和记忆中没有差距,继父去世后这个别墅就是母亲的管家在打理,把这个本就冰冷的房子打理成了坟墓。天气很冷,我的围巾在飞机等候室被一个小孩要走了。等候室的孩子们都被家长惯坏了,我不想惹麻烦,就给了他,他的父母还找到我,想要用金钱赔偿,我拒绝了。
很难形容我与他们一家交谈时的感受,他们说他们想在这场假期来一次长途旅行,接下来要去计划中的第二个目的地,小男孩把他做的地图式旅游攻略展开给我看,可以从这个攻略中看出这个孩子绝佳的地理和绘画天赋,他的父母语气中也都是止不住的骄傲。原来真的有这样的家庭,我想,默默地看着他们离开,继续等我的飞机。
进入别墅,和它冷冰冰的外表不同,热气开得很足,我脱下外套,房子里一个佣人都没有,我只好拿着外套四处乱逛,试图找到一个除了我以外的人类,我把整个一楼和二楼都走遍了也没有看到人,一般三楼佣人是不会上去的,那里是我和母亲的房间,所以我猜测母亲应该是给佣人们放假了。我上到三楼,把衣服放到我的床上,房间的家具都用白布盖着,好像没有人知道我今天会回来。
怎么办呢,好像没有人。
我莫名地感到一种惊慌,它像一只巨大的手,将我的心脏,不,将我整个人擒住,使我开始有点发抖。我拿出手机想要给管家打电话,却不小心按到母亲的号码,铃声响起,但我愣住了没有挂断,因为我好像依稀听到另一个铃声从遥远的一个地方响起。我起身出门,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来到半开的母亲的卧室门前,隔着门,听到了低低的喘息声,一种平复激情的喘息声,我看进去,母亲也正好接通了电话。
“什么事?”母亲的声音在两个地方响起,而我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母亲的床上,躺着一个男孩,听到我的脚步声,仰头看向我这边。
我一瞬间只看到了他的眼睛,很漂亮,很亮,闪烁着情欲,让我意识到他们刚刚在做什么。他头发有点长,微微卷,脸长得也很好看,可以说有一点可爱,但是身材却和脸不太相符。我那些身经百战的朋友可能会用“有料”来形容他。
我没有想到母亲喜欢的是这种类型的男人。
母亲皱着眉头看向我,起身披上睡袍,男孩反应过来,把散在一旁的衬衫拿过去盖在自己身上,还是看向我这边,我后退回避,母亲出门把房门带上。三楼没有开灯,没有关严的门缝透出暖光,让我看清了她的身形,月光则让我窥探她的眼睛。
“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前我把航班信息发给陈助了,”其实陈助还派了司机来机场接我,“祖父没有和我说什么时间聚餐,所以我先回这边看一下情况……妈妈,我联系不到你。”
母亲叹了一口气,“我今天才回来,管家放假了,你自己弄点东西吃吧。明天晚上聚餐,时间还没定。”她看着我身上的毛衣和牛仔裤,“带礼裙回来了吗?”
“带了。”
“明天穿上。”
说完她就回房间了。
我转身回去,连一个拥抱都没有得到。我和母亲已经五年没有见面了,她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眼睛还是那么明亮美丽,让人不敢与她对视;身上还是散发着温热的、柔软的玫瑰香,又让人忍不住想要向她靠近。
但其实我也说不准她是否有变化,因为我可能本来就不太记得她的样子。说实话我也不太记得别人的样子:我记不得父亲的样子,只能记住他宽阔的肩膀以及拥抱时脸颊蹭到衣料的柔软触感;记不得继父的样子,只能记住飘散到我鼻尖的、嵌着刺鼻烟味的寒风,和粗糙的、握紧我的手;记不得祖父的样子,只能记住他严肃的声音像是坚硬的石头,每说一句话就要把地面砸碎一次;也记不得刚刚那个男孩的样子,只能记住他的眼睛在母亲卧室的顶灯下熠熠生辉。
我回到卧室躺在床上,这里一如既往地冰冷,连续四十个小时的低氧环境让我的脑子疲惫不堪,没有来得及掀开罩在床上的白布就睡着了,在昏迷前,强撑着困意把放在床上的外套扯过来盖在了身上,伪装一个来自于许久未见的母亲的拥抱。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八点,母亲应该早就出门,手机还没有把时差调整过来,喉咙干渴,连口水都咽不下去,我从行李里翻出旅行用的刷牙杯,去卫生间刷牙洗脸,不出我所料,我的卫生间里已经没有任何个人用品了,洗漱完,我下楼准备先弄点水喝,再找吃的。洗漱后我感到明显的饥饿,一会儿还要吃药,不能空腹。
我边喝水边翻看冰箱,只有鸡蛋和吐司。我把吐司拿出来查看生产日期,正扒着包装袋,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不用看了,这包吐司是我昨天买的。”
我被吓了一跳,转头去看,是昨天那个男孩,穿着衬衫,扣子都没有系好,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
“你是何总的女儿?看起来和她蛮像的。”男孩眯着笑眼看我。
我看着他的脸,他已经褪去了昨天陷入情欲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开朗阳光的大男孩。我知道这样的人很有人格魅力,在国外我碰到过不少这样的亚裔,他们都有着非凡的人缘,从来不避讳自己对于□□的喜好,一次性的朋友换个不停,还是有那么多男男女女对他们趋之若鹜,可是,连母亲也会被这样肤浅的人类诱惑吗。
我感到难过,但不知道自己难过一些什么,或许难过于我并不了解母亲,或许难过于自己这种不停翻涌着的、名为嫉妒的情绪,嫉妒这个男孩,他可以触碰母亲,可以得到母亲的拥抱,可以和母亲长长久久地见面,可以用一个见不得光却符合逻辑的身份待在母亲身边,他不会因为恐慌、因为孤独、因为血缘而对母亲生出过度的依赖,更不会因为这种依赖,强迫自己离开她。
男孩困惑于我的无言,所以我必须要开口说话了,“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他走近我,靠在吧台上,“周澈,二十二岁了,你呢?”
二十二岁,他比我还小五岁,心脏揪起来,“我叫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