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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塔与洋甘菊（第1页）

在Z33星球这片广袤、锈迹斑斑的垃圾场上，“家”的概念往往模糊而简陋。一个能遮风挡雨的金属棚子，一段相对完整的管道，甚至一个倒扣的飞船逃生舱，都可能是一个家庭的容身之所。然而，沈徽星的“家”，却堪称这片锈蚀地带的一个小小奇迹。

那是一座废弃的象牙塔。

当然，并非真正的象牙打造，那只是这栋建筑在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岁月里可能拥有的、光鲜亮丽的别称。如今，它只是一栋歪斜的、外壳斑驳剥落、露出内部锈蚀钢筋的十四层建筑骨架。它像一具巨兽的残骸，沉默地矗立在垃圾山的环抱之中，承受着Z33永恒昏黄的天光。

大多数流放者会选择底层或者中层居住，方便出入，也相对“安全”。但沈徽星，却选择了最顶层——第十四层。

通往十四层的内部楼梯早已坍塌大半，只剩下一些危险的、扭曲的金属骨架。阿星依靠着自己日渐纯熟的、属于红应龙基因带来的那份惊人的攀爬力和偶尔在关键时刻展开的龙翼辅助，硬是在建筑外墙上，利用各种凸起和缝隙，开辟了一条独属于她的“路径”。对她而言，这高高的十四层，意味着远离地面的喧嚣和混乱，意味着更接近那片虽然浑浊却依旧广阔的天空，意味着——私密与宁静。

当她最后一次用力，翻身踏足第十四层相对完整的地面时，眼前的景象，与外部世界的破败荒凉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反差。

这里没有屋顶，星空（当Z33的大气层偶尔澄澈时）或浑浊的云层便是天然的天花板。四周有残破的墙壁围合，勉强划分出空间，挡住了大部分的风。而就在这片废墟之上，沈徽星用她的双手，一点点地、精心地构建起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井然有序的小小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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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被她用找到的、相对平整的金属板和某种合成材料碎片仔细铺陈过，虽然依旧斑驳，却干净异常，看不到什么垃圾和灰尘。靠近东侧残破墙壁的地方，她用捡来的隔热毯和废弃的星舰座椅软垫，搭配几张相对完整的塑料板，搭建了一张看起来甚至称得上“舒适”的床铺。上面铺着的“床单”，是一块洗得发白、但质地柔软的未知布料，虽然边缘有些毛糙，却叠放得整整齐齐。

床脚边，放着一个用某种高强度聚合物箱子改成的“储物柜”，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她的“财产”——几件同样是捡来但清洗干净的衣物，折叠得棱角分明。

但真正让这个空间充满“生活气息”的，是西侧墙边那张用废弃控制台桌面充当的“书桌”。

桌面上，摆放着这个家里最显眼、最格格不入，却又最体现主人心境的物品。

一套完整的、崭新的洗漱用品。

一支印着模糊小花的牙膏，规整地放在一个打磨光滑的金属漱口杯旁。杯子里，插着一把牙刷，牙刷毛略微有些变形，但刷头朝上，保持干燥。旁边还有一小块据说有清洁功能的植物纤维皂，用一个小小的网状袋子装着。

这些东西，在帝国核心星域或许微不足道，但在Z33，尤其是如此崭新、成套的出现，简直奢侈得如同帝王般的享受。这是阿星某次在一艘坠毁的小型民用飞船残骸里，于一个密封性极好的储物格中发现的“宝藏”。她没有拿去交换更多营养剂，而是像守护最珍贵的宝物一样，留给了自己。每天清晨，用收集来的、经过简单过滤的冷凝水，认真地刷牙、洗脸，是她对自己最基本的尊重，是对抗这片废墟同化力量的微小仪式。

而书桌的大部分面积，则被另一类“宝藏”占据——书籍和数据板。

一堆来自各个时代、各种来源的纸质教材和手册，书页泛黄脆弱，边角卷曲，却被小心翼翼地用找到的塑料膜包裹着封皮，整齐地摞在一起。封面上的字迹模糊，但依稀可见《基础星舰工程学》、《高等物理原理》、《帝国战术史纲要（旧版）》、《超感应用浅析》等字样。这些，是她从无数垃圾堆里“淘”出来的，是别人眼中的废纸，却是她通往未知世界的窗口。

还有几块老旧的、屏幕甚至有裂纹的数据板。她想办法给它们充上电（这本身在Z33就是一项了不起的工程），里面存储着一些残缺的课程资料、星图碎片，甚至是某些被淘汰的机甲操作模拟程序。这些，就是她的“军校”教材。

阿星常常坐在这张“书桌”前，借着Z33恒星微弱的光，或者一个她自己改装的小型应急灯（能源来自一块快报废的太阳能板），一学就是大半天。那些晦涩的公式、复杂的星图、精妙的战术推演，对她而言，不是负担，而是武器，是凿开这绝望囚笼的凿子。脖颈上冰凉的抑制项圈，似乎也无法禁锢她脑海中奔腾的思绪。

然而，这个充满秩序与求知欲的空间里，最动人的灵魂，却是在“书桌”一角，一个特别的“花盆”里。

那是一个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原本不知用途的透明容器，底部被她钻了几个排水孔。里面盛着的，不是Z33固有的、带着污染性的尘土，而是她不知从哪里一点点收集、筛选、甚至可能偷偷从路过的运输舰散落的货物中“借”来的、相对干净肥沃的土壤。

土壤中，生长着一丛绿意盎然的植物——洋甘菊。

纤细的茎秆，羽毛状的翠绿叶片，以及那已经绽放的、一朵朵洁白的花瓣环绕着金黄饱满花心的小花。它们在这片锈蚀的、色彩单调的背景中，倔强地舒展着生命的力量，散发出一种清幽的、略带苹果香气的味道，悄然中和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金属锈味。

这盆洋甘菊，是沈徽星最珍视的宝贝。

她记得自己在一本破烂的、介绍古地球植物的图鉴上看到过它。她记得它的花语——

“苦难中的力量”。

“逆境中的坚强”。

还有一句，是她自己加上去的，刻在她心底的信念：“我救自己万万次。铮铮进草。”

每一次，当她在垃圾堆里翻捡一天却一无所获时；当她在学习那些远超她年龄理解范围的知识感到挫败时；当她因为“劣种”的身份和那显眼的龙角，感受到来自外界或明或暗的排斥与恶意时……只要回到这十四层，看到这盆在废墟中静静绽放的洋甘菊，闻到那清冽的芬芳，她就能重新获得平静与力量。

她就像这些洋甘菊，根系扎在贫瘠（甚至是有毒）的土壤里，却努力向着有限的光明生长，开出属于自己的、纯洁而坚韧的花。

她会给洋甘菊细心浇水（水是她珍贵的储备），会跟它们说话，会把它们搬到一天中阳光最好的位置（尽管那阳光如此稀薄）。这盆花，不仅仅是一株植物，它是她的精神寄托，是她内心世界的具象化，是她在这片被帝国遗弃的深渊里，为自己点亮的、一盏不灭的灯。

此刻，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赢得了一箱难喝但救命的营养剂的沈徽星，正抱着她的“战利品”，沿着熟悉的路径，轻盈地攀上了十四层。

踏足自己的领地，她脸上那战斗时的狂野和胜利后的兴奋渐渐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安心和满足。她先将那箱苦瓜营养剂仔细地放在“储物柜”旁，然后径直走向那盆洋甘菊。

她蹲下身，伸出还带着些许灰尘和汗渍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洁白的花瓣，赤红的眼眸中漾开一抹温柔。

“我回来啦。”她轻声对花儿说，仿佛在向一位挚友汇报，“今天运气不错，搞到一箱吃的。虽然味道怪怪的，但能填饱肚子。还跟顾白飞打了一架，那家伙，速度真快……”

她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今天的经历，像是要把外界的纷扰都在这里倾诉、净化。洋甘菊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倾听。

说完了，她站起身，走到“洗漱区”，拿起那个珍贵的金属漱口杯，准备去接点水。转身时，目光扫过那张堆满教材的书桌，扫过整洁的床铺，扫过角落里静静绽放的白色小花。

窗外（如果那些巨大的破洞可以称之为窗），是Z33星球永恒不变的、荒凉而宏大的黄昏景象。巨大的、锈蚀的星舰残骸轮廓在远处如同沉默的巨兽，昏黄的光线为一切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悲壮而温暖的金边。

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在这座废弃象牙塔的第十四层，一个红发龙角的“劣种”女孩，拥有着一盆代表“苦难中力量”的洋甘菊，一套整洁的洗漱用品，一堆破烂却珍贵的教材，以及一个永不屈服、充满希望的灵魂。

这里，是她的家。是她从绝望的废墟中，一寸寸为自己夺回的、充满温馨与秩序的象牙塔。尽管它废弃，却比许多光辉之都华美的宫殿，更加坚固，更加充满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