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又像是凝固在某段循环往复的胶片里,流淌得缓慢而黏稠。
对十二岁的幻昼而言,时间的刻度并非日历上那些冰冷、毫无意义的数字,而是库洛洛偶尔来访时带来的新知识碎片,是古籍上又一个被艰难啃下的字符,是玛奇日复一日愈发沉默而稳定的守护。
这座废弃基地的冰冷,蜘蛛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介于无聊与危险之间的无常气息,像一种慢性毒药,反而将她圈禁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由恐惧和顺从构筑的舒适区里。只要她足够安静,足够顺从,足够将自己埋首于那些浩瀚而沉默的文字之中,就能换取相对的、脆弱的安宁,甚至能自欺欺人地品味到一丝扭曲的、“被保护”的错觉。这错觉如同蛛网上的露珠,明知太阳一出便会消散,却仍贪恋它片刻的晶莹。
她依旧瘦小,宽大的、不知是谁留下的旧T恤罩在身上,更显得她像一只误入人类巢穴的幼兽。那头异于常人的银白色长发,失去了最初或许应有的光泽,此刻有些黯淡地披散着,衬得她的小脸越发缺乏血色,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那双雾蓝色的眼眸,本是清浅的颜色,如今却总是氤氲着一层驱不散的迷茫水汽,像是深秋清晨无法散去的浓雾,将所有的情绪都模糊地笼罩其中。
只是,那层初来时的、尖锐得能刺破空气的恐惧,似乎被这数月来的麻木生活磨钝了些许棱角。她学会了在芬克斯无聊地弹来小石子“测试”她反应时,提前几不可察地微微侧身,让石块擦着衣角飞过;在派克诺妲带着那张完美无瑕的、温和的假面靠近,试图用言语抚慰她时,努力抑制住指尖下意识的冰凉与颤抖;在飞坦那双狭长、总是闪烁着冰冷与不耐光芒的眼眸随意扫过时,尽可能地将自己缩成更小、更不起眼的一团,恨不能融入身后墙壁的阴影里。
这个午后,基地大厅如同往常一样,弥漫着一种陈腐的死寂。仅有几缕光线从高处破损的窗洞艰难挤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切割出几块模糊的光斑,无数微尘在其中无声狂舞,像是某种生命的隐喻。幻昼在她那个位于大厅的固定角落,这里又成了她临时的巢穴,带着一丝自欺欺人的安全感。
膝盖上摊开的,并非库洛洛近期给予的那些充满了晦涩符号与疑似禁忌知识的深奥古籍,而是一本看起来相对“普通”的、描绘世界各处奇异植物的彩色图鉴——这也是库洛洛某次带来的,当时他修长的手指轻点书封,用那种听不出情绪的语调说:“拓宽认知的边界,需要从最基础的万物辨识开始。知识,没有高低之分。”
她几乎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感,抚过书页上一株名为“夜光苔”的植物的精细插图。那苔藓被描绘成簇拥在潮湿岩石上,在绝对的黑暗中会散发出幽幽的、如同鬼火般的微光,图鉴旁的小字注解写着,它往往固执地生长在古老森林最深处、终年不见天日的岩石背面。
“喜欢植物?”一个冰冷得如同玉石相击、没有任何温度起伏的声音,忽然从侧面传来,打破了这片沉寂。
幻昼瘦弱的肩膀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针猝然刺中。她抬起头,看见玛奇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冰蓝色的眼眸正落在她膝头那本色彩鲜艳的图鉴上。这是玛奇极少有的、主动发起的话题,打破了两人之间通常由沉默、简短的指令和偶尔递过来的食物构成的交流模式。
“我……不知道。”幻昼老实地回答,声音细微得像秋虫振翅,带着真切的犹豫和茫然,“只是……看着它们,好像没那么……”她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那种模糊而矛盾的感觉。没那么空洞,填补了某种心灵的空隙?没那么让人害怕,因为它们沉默而固定?还是,因为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需言语、纯粹而坚韧的生命证明,与她此刻彷徨无依、被无形丝线牵引的状态截然不同?
玛奇没有追问,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或好奇。她只是淡淡地陈述,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不容置疑的自然法则:“它们的生命力很纯粹。目标明确。活下去,生长,繁衍。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
这话像是对植物特性的精准概括,冷静而抽离;又像是一句剥离了所有情感的、对人类脆弱与复杂性的冰冷评论。但幻昼却莫名地,从这片冰冷的言语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认可”的意味?或许,仅仅是因为玛奇今天愿意多说了几个字,打破了惯常的沉默。她正试图鼓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勇气,再说点什么,或许可以怯生生地问一问玛奇是否有喜欢的植物,以此延长这难得的、近乎“正常”的交流——
就在她嘴唇微启,音节尚未形成的刹那。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干涩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毫无预兆地,如同利刃般划破了午后的死寂。
基地入口处,那扇厚重的、由金属板拼凑而成的铁门,被人从外面,以一种不算粗暴但绝对不容忽视的力量,推开了。
没有脚步声先行传来,没有气息的流动作为预告,甚至没有通常开门时会带起的、扰动空气中尘埃的气流。仿佛声音的传播规则在此人面前失了效。
就像一个无形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撕裂了空间的薄膜,骤然降临。
室内原本就稀薄的光线,因这敞开的门洞而被短暂地切割、扭曲。光影明暗交替的瞬间,一个高挑健壮、穿着颜色鲜艳到近乎刺目、与周遭灰暗环境格格不入的小丑装的身影,已然以一种慵懒却暗含力量感的姿势,斜倚在了门框上。火红的头发如同凝固的血液,又像是黑暗中兀自燃烧的火焰,带着不祥的预兆。脸颊上那星星与水滴的油彩,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自身在发光的饱和度。而他嘴角那抹弧度,似笑非笑,如同一个被技艺高超的匠人精心雕刻后又施加了永恒诅咒的面具,牢牢焊死在脸上,令人望之心悸。
跑!跑!跑!
幻昼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仿佛逆流,随即冻结!心脏先是骤停,陷入一片冰冷的真空,随即以一种要撞碎肋骨的疯狂节奏和力度擂动起来,轰鸣声充斥着她的耳膜。手中的植物图鉴“啪”地一声滑落在地,书页散乱,摊开在那株发光的夜光苔插图页上,她却毫无所觉。所有的感官在瞬间被放大到极致,又紧缩到只聚焦于那一个点上。
这个男人很可怕!那种感觉……比面对库洛洛先生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秘密的黑眸时,更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心悸;比派克诺妲那双能翻阅记忆、带着温和假面抚摸她头发的手靠近时,更让她从骨髓里渗出寒意。那是一种被非人生物、被一种无法以常理揣度的、充满了纯粹恶意与扭曲“兴趣”的视线牢牢锁定的冰冷感,原始、赤裸,毫不掩饰。
基地里那懒散得近乎凝固的气氛,骤然绷紧了一瞬,虽然细微,却真实存在,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
飞坦掀开一直耷拉着的眼皮,金色的瞳孔锐利地瞥了一眼门口,从喉间挤出一声不满的:“啧。阴魂不散。”语气里充斥的更多是熟稔的厌烦与不耐,而非面对未知威胁时的警惕。
信长原本抱臂假寐的姿态微微调整,那只总是下意识搭在腰间刀柄附近的手,瞬间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明确表达出不欢迎的态度。
富兰克林只是转动着他庞大的身躯,漠然地看了一眼闯入者,便恢复了之前的静止,仿佛只是一尊巨大的石像。小滴推了推她厚厚的眼镜,镜片反着光,继续专注地阅读着着手中的书籍,仿佛门口那道色彩鲜艳的身影只是一阵无关紧要、很快就会散去的风。
唯有玛奇。
几乎在西索身影出现的同一刹那,幻昼感觉到周身那无形无质、却已在数月相处中被她的潜意识所熟悉和依赖的、属于玛奇的“圆”,瞬间发生了剧变!它没有向外扩张以探测威胁,反而以惊人的速度向内收缩、凝聚,变得像一层极度浓缩的、散发着凛冽寒意的能量薄膜,紧密地、密不透风地包裹在她周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如刃的防御性。
玛奇本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向前挪了半步,恰好以一个微妙而坚定的角度,完全挡在了幻昼和西索之间那道无形的连接线上。她的姿势看起来依旧放松,甚至指尖还若无其事地缠绕着一根若有若无的念线,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已彻底冻结,如同极地永不融化的万载寒冰,带着绝对的警惕,牢牢锁定着门口那个色彩鲜艳的不速之客。
西索对这一切或明或暗的敌意、厌烦和警惕视若无睹。他轻盈地迈步走了进来,步伐像漫步在自家后花园,无声无息,却又带着某种掌控一切的、诡异而富有韵律的节奏感。他那双金色的、狭长如同锁定猎物的爬行动物的瞳孔,漫不经心地扫过室内或坐或卧的蜘蛛们,最后,像被某种无形的磁石精准吸引,毫无偏差地、带着令人不适的专注,定格在了被玛奇以绝对保护姿态隐隐护在身后的、那个蜷缩在阴影角落里、银白色头发微微颤动的身影上。
那目光落在身上的瞬间,幻昼猛地打了一个剧烈的寒颤,仿佛有冰冷的蛇顺着脊椎急速爬升,所带来的惊悚感让她几乎眩晕。她下意识地深深低下头,恨不得将整个脸庞都埋进膝盖之间,双手死死抓住自己衣袍粗糙的下摆,纤细的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绷紧、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摇摇欲坠的、没有立刻崩溃的清醒。
“嗯哼~~~”西索发出一声拐着弯的、黏腻得如同融化糖浆又混合了冰碴的轻哼,尾音上扬,带着一种品尝到美味般的、扭曲的愉悦,“在这里呀~看来被‘养育’得不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