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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君名（第1页）

第一缕天光透过窗棂，如同冰冷的针刺入姬发的眼帘，迫使他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更深重的惶恐中醒来。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身体先一步感知到了环境的异常——他并非躺在自己客馆那简陋的床榻上，身下是更为柔软光滑的席垫，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再是朝歌市井的尘埃气，而是那股他已然熟悉的、混合了陈年竹简、冷冽青铜以及一种独特、清冽的、属于王族熏香的复杂气味。

这是辛的偏殿。

昨夜破碎而炽热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酒气的余温与惊心动魄的画面，轰然冲入他的脑海。辛的劝酒、自己逐渐松弛的神经、那些关于天下与变革的激烈辩论……然后，是那个如同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的名字——“子受”！辛瞬间冰封的眼神，锐利得能刺穿灵魂……再然后，是他自己那无法无天的举动，他竟敢用那般强势的姿态，将大商尊贵的王子、他名义上的君主，压制在案几之上！

姬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随即又疯狂地倒流回心脏，撞击得他胸口闷痛。脸色在刹那间褪得惨白，冷汗自额角、脊背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内衫。他竟犯下了如此大逆不道、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甚至牵连整个西岐的僭越之罪！子辛他会如何处置自己？那柄他曾赞叹过的青铜钺，是否会落到自己的脖颈上？

他猛地从席上坐起，环顾四周，殿内空无一人。昨夜狼藉的案几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酒具肴核消失无踪，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仅仅是他醉酒后产生的一场荒诞而危险的幻梦。然而，身上那件不属于自己的、玄色底绣着暗红夔龙纹的厚重外袍，却无比真实地覆盖着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昨夜的一切，真实地发生过。这是辛为他盖上的？这个认知，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他更加惶恐难安。

殿门外传来了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却如同踩在姬发的心尖上。他的呼吸骤然屏住，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进来的是辛。

他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墨色常服，衣料挺括，纹饰严谨，每一道褶皱都透露出刻板的规整。他的黑发被金冠束得一丝不苟，脸上如同覆盖了一层精心打磨过的寒冰面具，看不出丝毫情绪。他甚至没有看姬发一眼，仿佛殿内并不存在第二个人，径直走到主位坐下，随手拿起一份竹简，专注得仿佛能勘透每一个刻痕。然后，他开口了，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寒：

“醒了？醒了就回去。”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一丝波澜。这种彻底的忽视，比任何暴怒都让姬发感到窒息。他宁愿子辛拔剑相向，也好过这般冰冷的漠然。

“殿下……”姬发挣扎着起身，双腿还有些虚软。他小心翼翼地将身上那件玄色外袍脱下，动作轻柔而郑重地折叠整齐，恭敬地放置在身旁的席上，仿佛在处置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昨夜臣酒后失德，言行无状，冒犯天颜，罪该万死……臣……”

“子辛说了，”辛终于抬起了眼帘，但那目光并未落在姬发身上，而是越过他，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话题的疏离，“回去。”

两个字，斩钉截铁，堵回了姬发所有准备好的请罪与解释。他看着子辛那线条冷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侧影，清晰地意识到，那道曾经对他短暂敞开的、通往子辛内心世界的大门，已经在他昨夜失控的行径之后，轰然关闭，甚至可能永无开启之日。他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个无比标准、甚至带着几分卑微的揖礼，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沉默地转身，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光滑的石板上，却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带来尖锐而持久的刺疼。

倒不是子辛不想理会姬发，或者说，他并非全然的愤怒。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混乱与……狼狈。那种被他人——尤其是被这个他一直视为与众不同、甚至隐隐引为知己的姬发——强行撕开伪装、触及内心最深处那不愿为人所知的隐秘弱点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他习惯于掌控一切，习惯于他人在他面前的敬畏与顺从，何曾有过被人如此强势压制、甚至带着几分亵玩意味地对待的经历？那种失控感，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划破了他骄傲的外壳，留下了一道需要时间才能平复的阴影。他需要这冰冷的隔离，来重新筑起防御，来将那令他心悸的失控一幕，从脑海中彻底驱逐出去。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对姬发而言，成了一种漫长而无声的煎熬。他依旧每日按时入宫，恪守着质子的职责，参与那些流于形式的朝会或仪典，却再也未曾接到前往那间充满生机与秘密的偏殿的传唤。那扇门，对他而言，已成禁地。

偶尔在宫苑的石径上，或是宏大的殿宇前，他会与子辛不期而遇。每一次，子辛的目光都会从他身上淡淡扫过，那眼神空洞而遥远，如同看待廊下的一根柱子、阶前的一块铺石，没有任何情绪的涟漪，随即便会漠然地移开，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朝歌的夏日愈发酷热难当，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但姬发的心却如同被遗弃在数九寒天，一寸寸地冻结、沉沦。他反复咀嚼着那夜的每一个细节，懊悔、后怕与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感到心惊的悸动交织缠绕，如同藤蔓般勒得他喘不过气。

姬发觉得他大概是疯了。他竟怀念那一刻，子受在他身下时，那双惊愕、愤怒，却唯独没有真正杀意的眼睛。那种在刀尖上跳舞的危险刺激，那种短暂地、奇迹般地打破了身份壁垒、触碰到对方真实一面的感觉，像是一味毒药，让他饮鸩止渴般地回味。

就在姬发几乎要强迫自己适应这种冰封的、令人绝望的关系，并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深深埋藏起来时，转机在一个格外沉闷、连风都仿佛凝滞了的午后，悄然来临。

一名面孔陌生的内侍，无声无息地走到正在值房翻阅无关紧要文牒的姬发身边，用低得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西伯子，王子殿下请您前往偏殿一叙。”

姬发执着竹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简牍边缘几乎要嵌入指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然后又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他竭力压下翻腾的心绪，面上维持着古井无波的平静，缓缓放下竹简，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衣冠，这才起身，跟在内侍身后，走向那扇既无比熟悉又已显得陌生的殿门。

殿内，辛正背对着他，站在大开的窗前，望着窗外被烈日炙烤得有些委顿的庭院植物。赤色的身影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竟透出一种罕见的、与他气质不符的孤峭。听到身后传来的、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他并未立刻回头，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沉默着。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瞬都像是在考验着两人的耐心。

良久，久到姬发几乎要以为这次传唤只是一个错觉时，辛才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有些生硬，带着一种明显排练过、却依旧无法掩饰的别扭感，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这几日，在做些什么？”

姬发垂下眼帘，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心中那股因被长期冷落而积郁的委屈，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想要试探对方底线的傲气，让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恭敬地回答。他轻抿了一下嘴唇，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却足够让对方听出的冷淡与疏离，轻声回应：“回殿下，不过是读些无关紧要的闲书，不敢打扰殿下……清静。”

子辛倏地转过身，眉头瞬间蹙紧。他似乎对姬发这带刺的、不同于以往温顺守礼的反应感到十分意外，随即，那意外迅速转化为一种被冒犯的不满。他习惯了姬发的柔和，这突如其来的、软中带硬的顶撞，让他非常不适应。他张了张嘴，属于王子的威严几乎要脱口而出，用更冰冷的态度压服对方。

然而，就在话语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他的目光触及到姬发低垂着的、显得异常安静柔顺的头顶，看到那紧抿着的、透露出倔强与一丝不易察觉脆弱的唇线，那点即将升腾的怒气，竟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他从未体验过的、不想让局面继续这样僵持下去的冲动。

一种……想要打破这自己亲手筑起的冰墙的渴望。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妥协。语气不自觉地软化了下来：“……那夜之事，”他顿了顿，似乎光是提起这几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子辛亦有不当。饮酒过量，终非善事。”这几乎是他生平第一次，在一个“臣属”面前，承认自己“亦有不当”。

说完这句，他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任务，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姬发面前，试图更清楚地看清他垂着的脸上的表情。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缓和，目光落在姬发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至于称呼……”

姬发的心跳骤然失去了规律，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胸腔里奔腾。他猛地抬起头，毫无预警地撞入了辛那双复杂难辨的眸中。那里有残余的、不肯轻易低头的骄傲，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尴尬，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他从未在辛眼中见过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寻求认可与原谅的期待。

“以后……”辛像是被姬发过于明亮、过于直白的目光烫到一般，有些狼狈地偏过头，避开了那灼人的视线，耳根处悄然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极难察觉的红晕。辛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钻入了姬发的耳中，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应允，“……若无外人在场，便……随你吧。”

随你吧。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三道惊雷，接连在姬发的心湖中炸响，掀起了滔天巨浪。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狂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胜利感，瞬间冲垮了他所有故作姿态的冷淡。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费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表面的平静。他直视着辛那双因为躲避而更显动人的侧脸，清晰地、缓慢地，唤出了那个独一无二的名字：“是，子受。”

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仿佛被这个名字的声波刺中。但他没有立刻反驳，没有动怒，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他只是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乖顺的姿态，接受了这个称呼，这种默许本身，就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超越了君臣界限的纵容。

看着眼前这个向来桀骜不驯、连天地似乎都不放在眼里、天下无人能制的王子，此刻却在自己面前，因为一个名字而流露出这般近乎“乖顺”的、甚至带着一丝脆弱感的姿态，姬发内心深处某种黑暗的、掌控的、独占的欲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与滋养。一股滚烫的、带着痴迷与强烈成就感的热流，汹涌地窜遍他的全身，让他指尖都微微发麻。

他在心中无声地笑了，那笑容深处，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邪气与深沉的独占欲：“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