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运河寒鲊:入口即化的刺骨凉意
隋大业七年的扬州运河,暮春时节本该是暖意渐浓,可码头上的风却总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湿冷,裹着河水的腥气,吹得人脖颈发僵。陈墨揣着刚收好的《味魂录》,沿着运河边的青石板路慢慢走,怀里的银汤勺安安静静的,勺身的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泛着淡银光泽——自从帮阿桃完成心愿,将金钱蟹饼记入食谱后,这把汤勺似乎多了几分沉静,不再轻易发烫,却总能在靠近有故事的食物时,透出细微的感应。
码头边热闹得很,运粮的漕船泊在岸边,船夫们扛着粮袋来回穿梭,号子声此起彼伏;载客的画舫缓缓驶过,窗内传来丝竹之声,与岸边小贩的吆喝声混在一起,成了扬州运河独有的烟火气。陈墨走得慢,目光扫过岸边的摊位:卖鲜鱼的摊子前,活蹦乱跳的鲫鱼在木盆里摆尾;卖菜的老妇蹲在地上,面前的竹篮里堆着翠绿的青菜;还有卖糖人的、捏面人的,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孩童,笑声清脆。
他原本是想找家茶馆歇脚,却被一股特别的香气吸引——不是鲜鱼的腥气,也不是米面的香气,是一种带着咸鲜的醇厚味道,像阳光晒过的海盐,又混着鱼肉的紧实,勾得他脚步顿住。循着香气望去,只见码头西侧的角落里,摆着一个不起眼的鱼摊,摊主是个穿粗布短打的中年汉子,面色沉郁,手里握着一把菜刀,却迟迟没落下,目光落在摊上那盘切好的鱼鲊上,眼神复杂。
那鱼鲊摆放在一个青花瓷盘里,鱼肉被切成半指厚的薄片,泛着琥珀色的透亮,表面撒着细碎的花椒与姜丝,油星子裹着鱼肉的纹理,看起来格外诱人。可奇怪的是,明明是暖春,陈墨站在离摊位几步远的地方,却觉得一股寒意从那盘鱼鲊里透出来,像寒冬腊月的冰碴子,顺着空气往骨缝里钻。
他走上前,刚要开口询问,怀里的银汤勺突然轻轻颤动起来,勺身的温度瞬间降了下去,不再是往常的微凉,而是透着一股刺骨的冷,与那鱼鲊散发出的寒意隐隐呼应。陈墨心里一动——前两次汤勺有这般反应,都是遇到了藏着魂灵执念的食物,看来这鱼鲊,也藏着不寻常的故事。
“这鱼鲊怎么卖?”陈墨压下心头的疑惑,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
摊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外乡人?这鱼鲊别买了,吃着寒心。”
“寒心?”陈墨愣了,“是味道不好?”
摊主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菜刀,用指节敲了敲瓷盘边缘:“不是味道的事。这鱼鲊是老周腌的,他去年冬天还在这码头上卖鱼,如今……人没了,就剩这鱼鲊还在。”
“老周?”陈墨追问,目光落在那盘鱼鲊上,寒意似乎更浓了些。
摊主点了点头,眼神飘向远处的运河水面,像是在回忆往事:“老周是这运河上的老渔夫了,打了一辈子鱼,腌鱼鲊的手艺是祖传的,在这码头一带小有名气。他选鱼只选运河深处的活水鱼,说那样的鱼肉质紧实,腌出来的鲊才鲜。去鳞去骨后切成薄片,用粗盐搓三遍,再拌上花椒、姜丝、料酒,腌足七日,最后用香油封坛,吃的时候取出来,不用加热,直接嚼着就香,配着糙米饭能吃三大碗。”
说到这里,摊主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哽咽:“去年腊月初,天特别冷,运河里结了薄冰,老周却还是冒着寒去打渔,说年底了,想多腌几坛鱼鲊,给家里的老婆子和孩子添件新衣裳。那天他运气好,打了一船肥美的鲈鱼,高高兴兴地回来,刚把鱼卸在码头上,就被城里的恶霸赵三撞见了。”
“赵三?”陈墨皱眉,这名字听起来就带着蛮横。
“可不是嘛!”摊主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愤懑,“那赵三是城里的泼皮无赖,靠着家里有点小钱,勾结官差,在这码头一带横行霸道,抢过不少渔夫的鱼货。那天他看见老周的鲈鱼,眼睛都亮了,说这码头是他的地盘,老周在这卖鱼得给他交‘管理费’。老周不服气,跟他理论了几句,说自己凭手艺吃饭,没道理交这冤枉钱。”
“结果呢?”陈墨的心跳快了些,隐约猜到了后续。
摊主的拳头攥紧了,指节泛白:“结果赵三就恼了,喊来几个跟班,不仅抢了老周的鱼船,还说老周‘挡了他的道’。老周急了,上去抢自己的船,争执间,赵三一脚把老周踹下了运河。那天天寒地冻,运河水冰得刺骨,老周虽然会水,可年纪大了,又被他们打得受了伤,挣扎了没几下就没了动静。他的尸首是三天后在下游捞上来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袋腌鱼鲊用的粗盐,指节都攥得发白……”
陈墨的心沉了下去,手里的银汤勺冷得更甚,仿佛也感受到了运河水的寒意。他看着那盘鱼鲊,忽然明白那股刺骨的冷不是错觉——是老周的怨气,缠在自己亲手腌的鱼鲊里,散不去,化不开。
“老周死后,他家里的老婆子把他腌好的鱼鲊取出来,想分给我们这些老主顾,也算让老周的手艺留个念想。可谁知道,这鱼鲊一入口,就透着股说不出的寒,不是味觉上的凉,是从心里往外冷,像揣了块冰。有几次我吃着吃着,还听见耳边有个粗哑的声音在喊‘还我的船!还我的命!’,吓得我好几天不敢碰这鱼鲊。”摊主搓了搓胳膊,像是还在发冷,“后来大家都说,是老周的魂没散,缠在鱼鲊里,在喊冤呢。”
陈墨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着摊主:“我能尝尝吗?”
摊主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外乡人,别尝了,免得沾了晦气。”
“我想试试。”陈墨的语气很坚定,“或许,我能帮老周做点什么。”
摊主见他坚持,也不再阻拦,用干净的筷子夹了一片鱼鲊,递到陈墨面前。鱼肉刚触到陈墨的唇,一股寒气就猛地钻进了口腔,顺着喉咙往下滑,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像是突然掉进了冰窖,冻得他牙齿都开始打颤。他下意识攥紧怀里的银汤勺,勺身的温度骤降,冷得像块冰,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清晰的怒吼——“还我的船!还我的命!”
那声音粗哑、悲愤,带着无尽的不甘,像是从运河深处传来,震得陈墨的耳膜发疼。他低头看向银汤勺,勺身映出的画面让他浑身发冷:昏暗的运河边,老周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正把刚腌好的鱼鲊往坛子里装,坛口还没封好,就见几个壮汉冲了过来,为首的是个穿锦袍的胖子,满脸横肉,正是赵三。
赵三一脚踢翻了装鱼鲊的坛子,鱼肉撒了一地,他指着老周骂:“老东西,这码头是老子的地盘,你敢在这卖鱼,眼里还有没有我?”
老周气得发抖,捡起地上的鱼鲊,说:“这是我辛苦打上来的鱼,腌好的鲊,凭什么给你?”
“凭什么?就凭这是我的地盘!”赵三使了个眼色,几个跟班立刻冲上去,把老周按在船舷上。老周挣扎着,喊着“放开我!我的鱼鲊!”,可哪里敌得过几个壮汉?赵三走上前,冷笑一声,猛地一脚踹在老周的胸口,老周像片叶子似的掉进了运河里。
水面瞬间泛起涟漪,老周在水里挣扎着,想抓住船舷,却被赵三的跟班用竹竿死死按住头,不让他浮出水面。老周的脸憋得通红,嘴里还在喊着“我的老婆子……我的孩子……”,渐渐没了力气,身体慢慢沉了下去,水面恢复了平静,只留下那袋粗盐漂在水上,还有散落在岸边的鱼鲊,在寒风里透着凄凉。
银汤勺里的画面消失了,陈墨却还愣在原地,浑身冰凉,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他想起老周攥着粗盐的手,想起他对家人的牵挂,想起他凭手艺吃饭却遭此横祸,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又沉又闷。
“怎么样?你也听见了吧?”摊主的声音带着颤抖,“老周太冤了,他这辈子老实本分,从没跟人红过脸,却落得这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