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巷口的纸钱灰,打着旋儿掠过青石板缝隙落在血迹上。那血是刘老头的,方才被清水帮的人一拳捣在面门,淅淅沥沥洒了一路,此刻已经干涸发黑,却依旧刺目。王辉盯着那点污浊,指节攥得发白,绣春刀的檀木刀柄已被掌心汗浸得湿滑。
“哟,这位大人,莫不是打算要为民请命?”刘虎的嗓子粗嘎得像一面生了锈的铜锣,话音未落,身后那二十多条清水帮的汉子便爆出一阵哄笑。钢刀在他们掌中滴溜溜转着圈,雪亮刀光劈开巷内阴霾,晃得人眼底生疼。
王辉牙关咬紧,刚要迈步,胳膊却被人死死攥住——是陈飞。这位老校尉的手心全是湿冷黏腻的汗,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掐进王辉的皮肉里。他人已经抢上前去,腰弯得如同被风雨摧折的芦苇,脸上挤出谄媚的笑,连眼尾那道旧疤都皱成了一团。
“哎呀呀,刘堂主!误会,天大的误会!”陈飞一面高声打着哈哈,一面用力将王辉往后拽,“这位是我们北镇抚司新来的小旗,王辉王大人!年轻气盛,刚来都江城没几日,还不懂咱们这儿的规矩,您千万海涵,别跟晚辈一般见识!”
刘虎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他上前一步,壮硕身躯投下的阴影顿时将陈飞完全笼罩:“不懂规矩就夹起尾巴好好学!毛都没长齐就敢在老子面前耍官威?陈校尉,你可是衙门里的老油条了,还不赶紧给这位‘官老爷’说道说道,在咱们都江城,究竟谁说了算!”
“是是是!一定说,一定好好说!”陈飞点头哈腰,几乎要折断了腰,手下使劲,硬拉着王辉就往院门外退。他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四周百姓的目光——那些视线如同绵密的细针,无声地扎在他脊背上,混合着鄙夷、无奈,以及一种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麻木。刘老头搀着哭肿了双眼的儿媳,瑟缩在灵堂角落,连朝这边瞥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大人,这伙亡命徒咱们招惹不起!”刚踉跄着出了院门,陈飞立刻压低嗓音,语气焦灼得几乎冒出火星子,“您看看他们那架势!硬碰硬,咱们今天谁都别想全须全尾地走出这条巷子!”
王辉猛地顿住脚步,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他盯着陈飞,声音里压着难以置信的怒火:“陈哥!睁大眼睛看看!这大楚朝的天还没塌呢!你我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是天子亲军,朝廷的颜面!如今倒好,堂堂锦衣卫,竟被一群地痞流氓当众羞辱,屁都不敢放一个?这清水帮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能让咱们北镇抚司的人都畏之如虎?”
陈飞重重叹了口气,警惕地回头瞥了一眼——刘虎正歪靠在门框上,叼着烟杆,眯缝着眼朝这边睨视,嘴角挂着一丝猫耍老鼠般的戏谑。陈飞慌忙扯着王辉又往巷口疾走几步,彻底避开那视线,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大人!不是咱们锦衣卫惹不起,是眼下咱们就这七八号人,实在惹不起他们!若只是寻常帮会,莫说千把人,就算上万,北镇抚司一纸钧令,大军开拔,顷刻间就能给他碾为齑粉!”
他颤抖着手指,虚指向院内刘虎的方向:“可那姓刘的不是寻常地痞!他是清水帮坐镇南城的堂主!您知道清水帮在都江城是什么分量吗?那是南城一手遮天的第一大帮!光是正式开过香堂、录过名册、能打敢拼的核心刀手,就不下这个数!”陈飞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晃了晃。
王辉心头猛地一沉。他在电视里听过“刀手”这个词——那是帮派最根基的力量,要经过严格的入门仪式,饮血酒,拜关公,誓同生死。上千名刀手,意味着其背后是数千张依靠清水帮吃饭的嘴,加上外围的帮闲、眼线、依附的商贩,编织成一张庞大而盘根错节的网。这等势力,早已超脱寻常帮派,俨然是割据一方的土皇帝。
“而且您想想,”陈飞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里满是苦涩,“清水帮能在都江城最繁华的南城站稳脚跟,甚至把平乐坊整个划作自家地盘,官面上能没硬靠山?那是通了天的!他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关系有关系!咱们今天就这七八个人,七八把刀,怎么跟人家几十把甚至上百把刀斗?那是拿鸡蛋往石头上撞!”
王辉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刀柄上冰凉的金属饰件,那冷硬的触感稍稍压制住他胸腔里翻腾的怒火。他忽然想起父亲以前说过的话:“辉儿,记住,锦衣卫这身皮,杀人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要看清何时该亮刀,何时该藏锋…这世道,有时候…形势比人强…”那时他年少气盛,并未完全懂得。此刻,站在阳明巷污浊的空气里,看着百姓们绝望麻木的脸,他忽然品出了那句话里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意味。
“大人,咱们暂且退一步!”陈飞又拽了拽他的衣袖,急声道,“我估摸着,清水帮是铁了心要扩建平乐坊的坊市。您看这阳明巷,紧挨着平乐坊西南角,地段多金贵?清水帮早就视作嘴边肥肉,前来威逼利诱不下数次了。可这些街坊都是几代居住于此,清水帮给的那点微薄搬迁银,连个像样的容身之所都买不起,谁肯搬?”
王辉沉默着。之前刘家三兄弟暴毙的疑案,卷宗上含糊其辞地记为“误食毒物”,如今看来,恐怕就是清水帮斩草除根的狠辣手段。还有巷内蔓延的所谓“禽瘟”,病鸡死鸭被随意丢弃在沟渠边,恶臭扑鼻——现在想来,多半也是他们故意散布疫病,制造恐慌,逼迫百姓就范。
“是强拆。”王辉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冷得掉冰渣。
陈飞沉重地点点头:“之前这片区归百户曹峰管辖。清水帮定然是许了他重利,他便将‘禽瘟’之事强行压下,反诬是刁民造谣,抓了几个带头抗争的进去蹲了大牢。可这些百姓,根就在这里,那点卖命钱哪够安家?谁肯走?刘家那三兄弟,就是抗争最凶的…所以,人就没了。坊间都传是清水帮下的毒,甚至前几日还有人亲眼看见帮派里的人往刘家水缸里倒东西…可谁敢作证?谁又敢报官?官字两张口,最后咬的还是老百姓自己。”
王辉的目光再次投向院内。刘老头正佝偻着背,用一块破布徒劳地擦拭着青石板上的血污,动作迟缓得如同凝固。那穿着孝服的年轻女子仍瘫坐在供桌旁,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她却恍若未觉,只是肩膀微微抽搐,白色的孝带垂落在地,沾满了灰土,像一面被践踏的降旗。四周围观的邻居们皆低垂着头,沉默如同厚重的棺椁,将他们死死压住。只有巷风吹得灵幡哗啦作响,如同无声的哀泣。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王辉的喉咙。这吃人的世道,何曾给升斗小民留下过活路?就连他自己这具身体的前任,堂堂锦衣卫小旗,不也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更何况这些手无寸铁、毫无凭依的平民,在帮派与贪官勾结的巨轮下,连挣扎的资格都被剥夺。
“走。”王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弥漫着纸钱灰和血腥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澎湃怒意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冰冷的隐忍。他清楚,此刻发作,除了赔上自己和手下弟兄的性命,于事无补。
然而,就在他们转身欲走的刹那,刘虎那令人厌恶的粗哑嗓音再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几位官爷,这就要走?来了我这地头,不留下点‘说法’,怕是…不合规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