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丹是在一阵柔软得不像话的触感中醒来的。
这感觉太过陌生,以至于他的意识在完全清醒之前,先一步对这种舒适感产生了警惕。他习惯了孤儿院和宿舍里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习惯了在轻微的翻身中能清晰感受到骨头与床板的接触。而现在,他感觉自己像是陷进了一大团温暖的、散发着淡淡阳光烘烤后味道的云朵里,身体的每一寸都被完美地承托着,没有丝毫的压迫感。
‘这是哪里?天堂吗?难道我因为压力过大猝死了?’
艾丹的脑海里闪过一丝荒诞的念头,他挣扎着,用尽全力,终于从那片温柔的海洋中撬开了一条眼缝。
映入眼帘的,不是宿舍那熟悉的、有些发黄的白色天花板,而是一片深邃的、仿佛正在缓缓流动的星空穹顶。无数星辰在其中闪烁,几条瑰丽的星河如绸带般盘旋其中,仿佛将整个宇宙都浓缩于此。穹顶正中,一盏由无数旋转的、模拟着天体运行轨迹的金色圆环组成的巨大吊灯,正散发着太阳般温暖而明亮的光辉。
“……”
艾丹的眼睛猛地睁大,大脑宕机了足足五秒钟。
然后,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挟裹着冰冷的恐惧和荒谬的现实,咆哮着冲入他那可怜的脑海,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几乎要撕裂神经的头痛。
他想起来了。
欢迎仪式上那场莫名其妙的“烟花秀”。
全校师生看怪物一样的眼神。
塞德里克·沃斯被倒挂在水晶吊灯上随风摇曳的英姿。
还有……他逃回宿舍后,看到的那扇华丽得过分的双开大门,那个宫殿般空旷的房间,那个角落里画风和房间完全不一样的自己的全部家当,以及芙洛拉那张天真无邪、歪着头问他“喜不喜欢”的笑脸。
“啊——!”
艾丹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整个人像是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一样,从那张他发誓比自己整个原本的宿舍房间还要昂贵的顶级天鹅绒沙发上一跃而起。他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肋骨的束缚,上演一出心脏碎肋骨的戏码。
他没有死,这里不是天堂。
这里是地狱,一个用金子和钻石堆砌起来的、专门折磨他精神的、华丽的地狱。
不远处,那对地狱的主人——芙洛拉和弗洛林,正坐在不远处一张看起来像是用一整块无瑕水晶雕琢而成的桌子旁,悠闲地享用着下午茶。芙洛拉晃着穿着白色小皮鞋的脚,用一把精致的银质小勺子搅动着杯中冒着袅袅热气的红茶,红茶的颜色如同最纯净的红宝石。弗洛林则在翻阅一本厚厚的、封皮是黑色龙皮烫金花纹的大书。
一只亮得像个小灯泡、浑身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半透明短毛猫,正趴在水晶桌的正中央,幸福地将整张脸都埋在一小碟散发着浓郁奶香和香草芬芳的布丁里,毛茸茸的尾巴尖满足地一甩一甩。
这幅悠闲、唯美、岁月静好的画面,与艾丹此刻那即将爆炸的精神状态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强烈对比。
他终于无法忍受了。
理智的弦,在一连串的精神冲击下,“啪”地一声,应声断裂。
“你们——!”艾丹伸出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直直地指向那对罪魁祸首,“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他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双手重重地撑在冰凉得刺骨的水晶桌面上,试图用居高临下的姿态给自己增加一些微不足道的气势。桌上的茶杯因为他的动作而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那只发光的猫咪被吓了一跳,抬起沾着布丁的脸,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埋头苦吃。
“这里是时轮学院的宿舍!是公共财产!你们凭什么把三间宿舍打通?还改造成这副鬼样子?!”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威严与逻辑,如同纪律委员会的铁面判官。
“根据《时轮学院学生手册》第七章第三十二条明确规定,‘严禁任何学生以任何形式私自改动宿舍主体结构及公共区域设施,违者将被处以严重警告并勒令恢复原状’!还有个人隐私!你们这是严重的侵犯隐私行为!我要去向学院纪律委员会投诉你们!立刻!马上!”
他一口气吼完了所有能想到的、符合逻辑的、占据了道德与法规制高点的抗议,胸膛因为缺氧和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
‘我真是个天才!有理有据,逻辑清晰,完美地指出了他们的所有罪状!’艾丹在心中给自己点了个赞。‘面对这样铁证如山、无懈可击的指控,他们总该感到一丝愧疚和惊慌了吧?’
然而,现实再一次对他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他的“正义控诉”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任何回应。
芙洛拉抬起头,那双纯净的金色眼眸里没有丝毫的惊慌,反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她完全没听懂艾丹在说什么,只是歪了歪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然后用一种恍然大悟的、仿佛解开了一道世界级难题的语气说:“哦——我明白了!艾丹,你是不喜欢这个装修风格吗?”
“我……”艾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感觉自己像个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气势瞬间泄了个一干二净。
‘重点是这个吗?!我的重点是装修风格的问题吗?!’
“没关系!小问题!”芙洛拉毫不在意地一挥手,脸上是那种“包在我身上吧,一定会搞砸的”的灿烂自信的表情,“我们明天再把它炸掉,重新盖一个你喜欢的样子好了!你喜欢那种全是尖塔的城堡风格?还是有很多泡泡和珊瑚的海底神殿风格?或者干脆一点,我们直接在天上盖一个浮空岛怎么样?视野好,还安静!”
炸掉再盖一个?还浮空岛?你以为这是在玩积木吗?!
艾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像是有两个小鼓手正在里面疯狂地敲打着死亡重金属。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理智的残骸在哀嚎着碎裂成粉末的声音。
就在他即将彻底爆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摇晃芙洛拉的肩膀,让她明白什么叫“现实”时,弗洛林合上了手中的书,发出一声轻微而悦耳的合页声。
他抬起眼,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温文尔雅的微笑,仿佛刚才的一切争吵都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