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洛的悔恨如同无声的潮水,在盛夏的余热中反复冲刷着他,每一次退却都留下冰冷的咸涩,每一次涌来都带来更深的窒息。那封被他珍藏的、边角已因无数次摩挲而微微起毛的信,则成了他青春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每一个独处的寂静时刻,隐隐作痛。
窗外,盛夏的白昼被无形的手拉扯得格外漫长,仿佛永无止境。蝉鸣隐匿在浓绿的梧桐叶间,一声高过一声,嘶哑而焦灼,像是要把整个夏天积压的所有闷热与烦躁都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蜜糖,裹挟着植物蒸腾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行人的肩头。
对于今安而言,这个因高考结束而突如其来的、漫长且无事可做的假期,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解脱与轻盈。省状元的光环如同一道无形的、过于刺眼的聚光灯,将他从习惯的阴影角落里强行拖拽出来,暴露在过多探究、羡慕乃至嫉妒的目光之下。那些或真诚或虚伪的祝贺,那些关于未来与前途的询问,都像细密的针,扎在他疲惫的神经上。他尽量避开人群,将自己反锁在狭小却安全的房间里,唯有窗外一成不变的聒噪蝉鸣相伴。
时忆的邀约,便如同这酷暑中不甘寂寞、执着穿透厚重窗帘缝隙的阳光碎片,带着一股笨拙又热烈的劲儿,试图渗透进他自我封闭的世界。手机屏幕时亮时暗,是时忆分享的新发现——一家有着慵懒蓝猫的咖啡馆,一条据说能看到最美夕阳的江边小径,或是他想拉着今安去看的、据说能让人笑出眼泪的夜场电影。那些充满活力的文字和表情包,与今安内心的沉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大多找借口推脱了,回复简短而克制:“下次吧”、“有点累”、“不了,谢谢”。
敏感的时忆似乎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份回避。偶尔,他的信息里会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被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失落:“哥哥,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玩了?”后面跟着一个委委屈屈的表情包。今安看着屏幕上那个仿佛耷拉着耳朵的小动物,心头泛起一丝混杂着愧疚与无力的涩意。他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良久,最终也只回了一句干巴巴的:“别乱想。”他无法言说,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非意愿,而是各自截然不同、仿佛隔着天堑的人生底色。那是他拼尽全力跃过的龙门,却依旧是别人与生俱来的起点。这种认知,像一道冰冷的玻璃墙,将他隔绝在外。
与此同时,漫长的暑假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焦灼与无所事事的空虚中,悄然流逝,如同指间抓不住的沙。
八月的某个清晨,阳光终于褪去了正午的毒辣,变得温和而明亮,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树叶,在柏油路上洒下斑驳晃动、如同碎金般的光影。今安的手机打破了房间的寂静,响起了专属于时忆的、轻快的铃声。接通后,是时忆那永远充满活力的、带着点少年清亮质感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哥哥!今天是我生日,你陪我出去逛逛好不好?就我们两个!”
语气里满是毫无掩饰的期待,像一个最普通的少年,在属于他的特殊日子里,提出最单纯、不掺任何杂质的愿望。
今安几乎能透过电波,清晰地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眼睛一定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子,嘴角上扬,带着点小动物般的讨好和期盼。他握着手机,沉默了片刻,窗外的蝉鸣似乎也在这一刻放低了声音,等待着他的回应。最终,他听到自己平静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回应道:“好。”
时忆兴奋地欢呼了一声,随即迫不及待地定下了行程——他邀请今安去一家新开的猫咖馆。
那家猫咖馆隐藏在城市一条静谧的、仿佛被时光遗忘的梧桐树小道上。推开挂着复古铜铃的玻璃门,铃铛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叮咚”声,仿佛在欢迎每一位到访的客人。一股混合着浓郁咖啡豆醇香、香甜糕点气息,以及猫咪身上干净蓬松气味的温暖氛围,扑面而来,瞬间将外界的喧嚣与燥热隔绝开来。
十几只品种各异、毛色光亮的猫咪或慵懒地蜷在窗边铺着软垫的藤篮里打盹,阳光透过玻璃,将它们的身影勾勒出毛茸茸的金边;或迈着优雅而警惕的步子在客人脚边穿梭,尾巴高高翘起,如同骄傲的贵族;或好奇地蹲坐在高处,睁着圆溜溜的、颜色各异的眼睛,打量着新来的两位访客。一只通体雪白、毫无杂色,蓝眼睛如同最纯净琉璃的布偶猫,立刻吸引了时忆全部的注意。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蹲下身,伸出食指,极轻极缓地逗弄着那只猫咪的下巴。那漂亮的布偶猫也不怕生,似乎很享受这种温柔的触碰,主动仰起头,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尖,喉咙里发出满足而响亮的“呼噜”声。
“哥哥,你看它好乖啊!”时忆惊喜地回头,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对今安说,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纯粹得如同孩童般的笑容,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心爱的玩具。
今安选了一个靠窗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木质桌椅带着岁月的温润感。他点了一杯温热的牛奶,白色的瓷杯捧在掌心,带来一丝暖意。他看着时忆很快和几只性格温顺的猫咪打成一片,时而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只柔软的布偶猫,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般轻轻抚摸;时而拿起一旁的羽毛逗猫棒,引得一只活泼好动的美短银渐层上蹿下跳,扑腾抓挠,时忆则被它憨态可掬的样子逗得笑出声来。他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今安很少拥有的、发自内心的、灿烂而轻松的笑容。
店内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柔和的暖黄色灯光勾勒出每一处用心的装饰,猫咪们慵懒闲适的姿态和柔软的叫声,似乎也无形中软化了几分今安惯常带在身上的、冰冷的戒备与硬壳。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幅色调沉静、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静止画作,只有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追随着时忆移动的、轻盈欢快的身影,或者失神地落在某只蜷缩在他不远处沙发上、睡得肆无忌惮、露出柔软肚皮的橘猫身上。
时忆显然极其享受这样的时光。他拿出手机,不仅对着各种姿态萌态可掬的猫咪拍个不停,还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将镜头对准了安静坐在光影里的今安。他捕捉下他低垂着眼睫时,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捕捉下他侧脸线条在柔和光线里,显得过分清晰甚至有些脆弱的瞬间;捕捉下他无意识望着窗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空茫。这些照片,被他小心翼翼地珍藏进一个单独的相册里。他甚至点了一份造型可爱的、猫咪形状的马卡龙,献宝似的推到今安面前:“哥哥,这个给你,超可爱的!你尝尝!”
今安看着白瓷盘里那个精致的、粉嫩嫩的猫爪马卡龙,沉默了一下。他并不嗜甜,但这种过于用心的、带着讨好意味的举动,让他难以直接拒绝。最终,他还是拿起旁边的小勺,轻轻舀了一小块。过分甜腻的味道立刻在口中化开,齁得他微微蹙眉,但抬眼看着时忆那双写满期待、亮得惊人的眼睛,他还是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将那个对他来说甜得发腻的马卡龙慢慢吃完了。
在猫咖里沉浸了将近两小时,直到窗外日头开始西斜,将天空晕染成一片温暖的、层次丰富的橙黄色与瑰丽粉紫色,时忆才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那些已经熟悉他气息、黏在他脚边不肯离开的猫咪,和今安一起走了出来。
从猫咖出来,傍晚的风带来一丝凉意,吹散了午后的闷热。时忆显然意犹未尽,兴致勃勃地又拉着今安,要去看一场最近口碑很好的轻松有趣的动画电影。
起初今安是拒绝的。天色已晚,渐沉的暮色提醒他时间不早,他几乎能想象到奶奶可能已经做好了简单却温暖的饭菜,正坐在桌前,望着门口等待他归家的身影。“不了,该回去了。”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坚定。
但,时忆太懂得如何让他心软,太擅长撒娇。“就看一场嘛!就一场!”时忆立刻抓住他的手臂,轻轻地、带着节奏地摇晃着,仰起脸,眼神湿漉漉的,像林间迷途的小鹿,带着一种让人无法硬起心肠拒绝的恳求,“生日一年只有一次,哥哥你就陪我看完电影再回去,好不好?我保证,看完就让你走!绝不耍赖!”他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鼻音,每一个字都敲在今安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处。
最终,理智在那双纯粹而充满渴望的眼睛注视下,节节败退。今安还是妥协了。他走到一旁,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接通后,奶奶慈祥而略带担忧的声音传来,他低声解释:“奶奶,晚上……不必等我了吃饭了。嗯,遇到点事,可能会很晚回来。您先吃,早点休息……不用给我留灯,我能看得清路……好,我知道,会注意安全的……嗯,好,那我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