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晚风卷着梧桐叶,掠过竟陵王府的回廊,落在书房窗纸上时,带着几分沁人的凉意。萧子良坐在案前,漕运文书堆得齐眉高,指尖的狼毫笔悬在“漕船检修清单”上,目光凝在图纸角落。寒冬将至,河面结薄冰前得把漕船的防冻措施敲定,尤其是船底的保暖层,还需再调整细节。案边的青瓷碗里,用来提神浓的发黑的绿茶早凉透了,茶渣沉在碗底,他从清晨到现在,只咬了两口芝麻糕,胃里的坠痛感像细针似的扎着,却被满脑子的漕运琐事压得没了踪影。
“王爷,莲子粥温着呢,您趁热吃点吧。”王公公轻手轻脚进来,手里还捧着个暖手的铜炉,见桌上的芝麻糕只缺了个角,眉头皱得紧,“您这胃经不住饿,御医前儿还说,深秋里更得按时吃饭,别总熬着。”
萧子良没抬头,笔尖在图纸上勾出修改线,动作利落却透着几分疲惫:“放着,等我敲定防冻层的用料。”话音刚落,胃里突然传来一阵绞痛,像有钝刀在拧,他猛地攥紧笔杆,指节泛白,额角的冷汗瞬间浸湿鬓发,墨汁顺着颤抖的笔尖,在纸上晕开一片黑,把“保暖层”三个字盖得严实。即便疼得厉害,他脊背也没完全塌下去,只是呼吸比平时急促了些,连唇色都淡了几分。
“王爷!”王公公慌得放下铜炉,伸手去扶,却被萧子良抬手拦住。他声音虽哑,却透着惯有的平静:“不用,传御医。”
御医赶来时,萧子良靠在软垫上,额前碎发黏在汗湿的皮肤上,睫毛垂着,平时冷冽的眼半睁半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诊脉的手指刚搭上他腕间,御医的眉就拧成疙瘩:“胃络受损的旧疾犯了!深秋里饮食不规律加浓茶伤胃,得卧床静养,再劳心操持漕运的事,您这胃可就撑不住了。”
萧子良抬手让王公公带人下去,说:“别伸张。”
第二天辰时,陈曦背着布兜往王府走,兜里装着位西瓜苗准备的篷布和铲子,他预备一会儿看完书去堂叔拿一趟,给五株黄西瓜搭个保温篷。黄西瓜种了俩月,陈曦忙着店铺里的事,黄西瓜一直让堂叔照看。他前些日子来说,藤蔓虽没盛夏时茂盛,青绿色的小瓜蛋子却藏在叶下,再过一周就能熟。他是第一次种西瓜,想来借萧子良提过的《瓜疏》,想找西瓜成熟前的养护法,顺便借本作物肥培的书,给沙棘地调调深秋的肥。阿瑾和阿瑜这些日子已经能够完全的独当一面了,他便放心的独自来了。
刚到门口,就见王公公捧着黑釉药碗站在廊下,药香混着淡淡的苦味飘过来,碗沿还凝着层薄霜似的白气。“王公公,王爷这是……不舒服?”陈曦脚步放轻,语气里带着点自然的关切,目光落在药碗上。
王公公叹口气,往屋里指了指:“昨晚胃病犯了,整宿没睡,今早连药都没喝几口。您要是不介意,进去看看?平时除了太后和陛下,也就您来,他能松快些。”
陈曦点头,跟着进了卧房。屋里燃着小小的暖炉,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药香,萧子良盖着玄色锦被,露在外面的手腕搭在锦被边缘,线条干净却没了往日的力气,指尖微微蜷着。陈曦站在床边,没凑得太近,只弯了弯腰,声音放得很轻:“王爷,我来借两本书,看完就走,不扰您休息。”
萧子良缓缓睁眼,睫毛颤了颤,目光落在陈曦身上时,原本蹙着的眉峰悄悄松了些,声音低哑却清晰:“书架三层,《瓜疏》旁有《农桑辑要》,记着西瓜深秋养护的法子。别碰倒左角的瓷瓶,里面是外敷的药粉,沾了水药效就散了。”他的语气比平时软了些,连提醒都带着细微的妥帖。那药粉是他前几日处理漕运文书时,不小心被铁块划破手,御医给配的,平时都收得严实,此刻特意叮嘱,是怕陈曦误碰。
陈曦“嗯”了声,目光扫过床头的药碗,指尖无意识地捏了捏布兜的带子,随口提了句:“药得趁热喝,深秋里凉得快,凉了更刺激胃。要是觉得苦,喝完含颗蜜饯缓缓,但别咽太快,我铺子里还存着去年晒的陈皮蜜饯,下次来给您带些,酸甜口的,解苦刚好。”不是刻意讨好,只是想起自己上次胃疼时,含颗蜜饯能舒服些,便自然说了出来。不知不觉间,他放下了对萧子良的戒备,语气像跟熟人分享小窍门。
萧子良没应声,却微微点头,手指动了动,王公公见状赶紧端过药碗。刚要喂,门外就传来脚步声,善王萧御和豫章王萧景曜结伴来了。萧御提着眼金食盒,里面是苏婉娘熬的小米粥,萧景曜手里攥着个暖手炉,一进门就咋咋呼呼:“二哥,你瞅咱弟这模样,对陈公子跟对旁人完全不一样!上次我跟他说漕运的事,没说三句就被他赶出来了!”
萧子良没理他,连眼都没抬,只对萧御淡淡道:“粥放着。”语气冷得像平时对下属说话,和对陈曦的温和判若两人,连尾音都带着惯有的冷淡,没半点拖泥带水。
萧御忍着笑,打开食盒:“婉娘知道你深秋里胃弱,特意加了姜丝温胃,粥熬得烂,却没煮太糯,合你口味。”又对陈曦点头,语气亲切:“陈公子也在,巧了,昨晚婉娘还和我说,你那姜枣桂浆饮好喝,她现在早晚都要喝一碗,暖身子刚好。”
陈曦颔首:“善王殿下。”萧子良挥手让王公公带他去藏书阁,陈曦道了谢就离开了。
萧景曜凑到萧子良身边,骄傲的像个大公鸡一样说出自己知道的“秘密”:“你对陈公子这么不一样,是不是有意思?上次尚书家姑娘请你赴宴,你连帖子都没拆,直接让侍卫送回去了!”
萧子良没抬头,只淡淡道:“你们走。”语气冷硬,带着惯有的疏离,和对陈曦的软声形成鲜明反差。若是旁人这么聒噪,他早让侍卫请出去了,此刻却只赶人,没真动气。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
萧御拉着还想再说的萧景曜往外走,到门口时,萧景曜还回头喊:“弟,喜欢就追!陈公子是个实诚又温柔的,别端着!深秋里有个人暖和暖和不容易!”萧子良没回应,只是想到陈曦拿书的背影,嘴角几不可查地勾了下,胃里的痛感竟轻了些,或许是粥起了作用,或许是看陈曦做事温柔,心里松快了。
其实两兄弟都为自家弟弟有喜欢的人而感到高兴,别人不知道他的际遇,他们却是深切心疼的。他俩虽年长但从小就怕萧子良,不是怕他的智谋,而是怕他眼底的冷。那年萧子良才六岁,外公在权斗中被杀,舅舅还在边关打仗,母亲被当时的太后打入冷宫,父亲刚登基,哥哥又被派到远在天边的县里面历练,根本护不住他。宫里的太监宫女见风使舵,每天只给馊饭,还故意把老鼠扔到他房里,说“抓着老鼠才有热饭吃”。
有次贤太妃让他给萧子良送馒头,刚给哥哥萧御送完,就听见萧子良住的偏殿里传来惨叫。他仓皇地跑过去一看,只见萧子良正揪着那个扔老鼠的小太监的衣领,把一只刚摔死的老鼠往他嘴里塞,半大的孩子眼神冷得像冰,指甲掐进小太监的肉里,小太监嘴角渗着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刚死去的老鼠,周围的人没一个敢上前。那场景,萧景曜到现在想起来都做噩梦,也知道萧子良的冷硬,全是被宫里的苦日子逼出来的。
画面一转,在藏书阁,陈曦从书架上抽了《瓜疏》和《农桑辑要》,目光扫过医书区,停在《千金食治》上。上辈子为了讨好朱念钧翻阅过,里面有深秋养胃的饮方子,还提了“深秋里劳累人宜饮温性饮,忌浓茶”,正好合萧子良的情况。他随手抽出来,对王公公笑了笑:“这本里有养胃的饮方子,我借回去看看,下次来还。要是王爷问起,您跟他说声,就说里面有适合深秋里劳累人的方子,说不定能帮上忙。”语气自然,眼里带着点真诚的笑意,不带半点藏着掖着。
王公公笑着点头:“您拿好,我记着。王爷要是知道是为他找方子,肯定乐意。”
“王爷,我先回去了。”陈曦走到床边,声音依旧温和,“粥别放凉了吃,深秋里凉粥伤胃。药也得按时喝,要是胃里还胀,就让人煮点姜枣水,温着喝,比吃药温和些。”没多留,转身时还特意放轻了脚步,怕扰了萧子良休息。
萧子良看着他的背影,才开口:“路上小心,让他们送你。”比平时多了句叮嘱,声音轻得像被风吹过,却带着细微的妥帖。深秋晨露重,路滑,之前听暗卫说,陈曦上次在巷口差点滑倒,他一直记在心里。
陈曦先去堂叔那里看西瓜苗,深秋晨露重,叶片上凝着层薄霜,他拿着铲子和堂叔、堂婶一起用篷布给他们安了个“家”。
他一回到铺子里,这时羊奶已经见底了,阿瑾和阿瑜立马迎上来,手里还捧着温好的姜枣浆:“先生,书借到了吗?”
“借到了。”陈曦接过姜枣浆,喝了口暖身子,笑着点头。
夜间,他看完种植西瓜的诀窍,做了密密麻麻的笔记后已经是深夜,他本想起身去休息,但想道王爷今日苍白的脸,又重新坐回油灯下。他翻开书看了大半,手指在“水牛奶性温,可代牛乳,深秋饮之养胃”那行划了道痕,又翻《饮膳正要》,里面写着“茯苓磨粉健脾,陈皮理气,适合深秋常饮浓茶者”。便认真写起教程:“水牛奶温至微沸,不可久煮以免结块;茯苓粉用温水调开,缓缓倒入奶中搅拌,免得有疙瘩;陈皮选三年陈,泡软刮去白瓤,切碎后与少量茶叶同煮,煮至茶香溢出即可,茶叶别多放,深秋里浓茶更伤胃。”反复核对用量和火候,笔尖划过草纸,满是细致,还在旁边注了句“可加少许冰糖,不盖味又能中和苦味,深秋里喝着也舒适”,他想着萧子良可能会怕苦,又念着深秋天凉,特意加了这句。
而王府卧房里,萧子良今天夜里喝得比早上多,粥也吃了小半碗。王公公端着空药碗进来:“王爷,陈公子借了《千金食治》,说里面有适合深秋劳累人的养胃方子,还说下次来给您带陈皮蜜饯。”
萧子良靠在软垫上,没说话,却想起陈曦早上轻声地询问自己身体是怎么了,嘴角又软了些。他话少,心里却清明。这世上,少有像陈曦这样的人,温柔却不刻意,知好歹却不功利,见他不舒服不说虚话的人。
深秋的晚风又吹过回廊,带着梧桐叶的轻响,萧子良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胃里的痛感早没了,只剩下淡淡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