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那句轻描淡写的"尊重规则是好事"之后,空气陷入一阵粘稠的沉默。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灰蓝色地毯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文吉说完瞥了一眼腕表,这个细微的动作并未刻意掩饰,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与商务会面的本质。
李笑然没有回应,只是怔怔地望着杯中温度渐失的茶汤。暗红色的液体只剩些许余温,如同她此刻逐渐冷却的心。这句充斥着成年世界规则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冰锥,凿开了她记忆的冰层。水面的倒影微微晃动,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那个还会为一条□□消息而心跳加速的少女。
回忆裹挟着2011年冬天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春节期间的上海,大年初四的深夜,白天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远去,只留下寂静的沙滩。表妹家位于外环附近的老式小区里,此刻仿佛能听到时间流淌的声音。远处高架上偶尔驶过的车辆,像是为这个特别的夜晚打着节拍。
李笑然蜷缩在表妹家书房那张有点旧的电脑椅上,人造革的椅面因为使用多年已经出现了细小的裂纹,坐上去时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是一间朝北的小房间,书架上堆满了表妹的课本和言情小说,墙上还贴着周杰伦的海报。屏幕的微光是她此刻唯一的伙伴,映照着她略显稚嫩却带着高三学生特有疲惫的脸庞。
家里对她这个即将高考的学生实行了严格的“电子设备管制”,唯有在亲戚家拜年时,她才能短暂地喘口气,偷偷登陆那个企鹅图标的软件。鼠标点击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她甚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生怕被大人发现她“不务正业”。
那时,她已拿到了华师大自主招生的资格,一只脚仿佛已踏入了理想的大学。但父母的叮嘱言犹在耳:“笑然,不能松懈!自主招生只是保险,我们要凭实力考进去!”压力像无形的枷锁,让她在难得的放松时刻,也带着一丝负罪感。书桌的一角还摊开着她的数学练习册,像一位沉默的监督者。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的“查找”功能,筛选条件设置了“同龄人”、“在线”。“闻寂”——一个昵称带着点文艺腔调(她后来才知那是他真名的谐音)、头像灰暗却显示“手机在线”的号码跳了出来。资料卡上写着他就读于那所声名显赫的市重点中学。一种混合着好奇与冒险的冲动,让她发送了好友申请,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几乎是在申请发出的瞬间,系统提示音就响了——对方通过了!清脆的“滴滴”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吓得她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更让她惊讶的是,几乎同时,一个对话框弹了出来:
「你也在线?我在网吧。」
简单直接,没有寒暄,连个表情符号都没有。
李笑然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有些笨拙地敲击键盘,键盘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嗯,在亲戚家,偷偷上的。」她附加了一个尴尬的表情。
就这样,一场始于“偷偷上网”和“泡网吧”的对话,悄然开始。从生涩的文字交流,到后来一方鼓起勇气提议“要不试试语音?”,另一个紧张地同意。当耳机里传来那个略带沙哑、还有些许变声期尾声的陌生男声时,李笑然感觉自己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发烫,连耳根都热了起来。
然而,最初的尴尬很快被一种奇妙的共鸣驱散。他们聊学业压力,聊对未来的迷茫与憧憬,聊彼此喜欢的书和电影。他并不像她想象中顶尖学霸那般刻板或傲慢,反而敏感细腻,能精准地捕捉到她语气里细微的情绪波动,然后用一种略显笨拙却无比真诚的方式安慰或鼓励她。他告诉她,他喜欢写作,内心却常感孤独,觉得周围无人能懂。她也向他倾诉身为“好学生”的疲惫,以及对自由呼吸的渴望。
最让她记忆深刻的,是年初四的夜晚。按照当时浦东的规定,烟花爆竹只能在外环线以外区域燃放。李笑然所在的表妹家恰在外环附近,从初四晚上十一点半开始,迎财神的烟花便会此起彼伏地燃放,其热烈程度几乎堪比除夕迎新年,喧嚣声足以持续到凌晨。
夜色渐深,心宽体胖的小表妹早已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睡得人事不知,偶尔还能听见隔壁传来轻微的鼾声。李笑然则独自待在书房,紧绷着神经,窝在书桌旁,戴着耳机,与网络那端的文吉低声絮语,享受着这片无人打扰的小天地。台灯在书桌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窗外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预示着更大规模“战争”即将爆发。
约莫晚上十点多,他们在语音里约定:“等会儿听到烟花声密集起来,我们就同时看向窗外,就算…也算一起迎接财神了。”
这个简单又带着仪式感的约定,让李笑然的心轻轻悸动。她早早拉开了书桌前的窗帘,玻璃窗外是沉寂的冬夜,只有零星的、试探性的鞭炮声偶尔划过。寒冷的空气让窗户玻璃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她不得不用袖子擦拭出一片清晰的视野。
时间临近十一点半,窗外的动静开始变得频繁起来,如同大战前的鼓点。到了十一点三十分左右,仿佛一声令下,整个世界骤然被点燃!鞭炮声、烟花升空的尖啸声、巨大的爆破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微微颤动。五彩斑斓的光芒不时照亮整个房间,在墙壁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影。
“你那边…烟花开始放起来了吗?”李笑然对着麦克风问,声音需要比平时大一些,才能盖过窗外的轰鸣。她不得不一只手紧按住耳机,生怕漏掉对方的任何一句话。
“放了,很响,我这边也能看到。”文吉的声音传来,背景是网吧特有的键盘敲击声和隐约的人声,“我这家网吧在中环边上,离你那儿不算远,能看到外环方向的天空亮起来了。”
“是的,好吵,但也…好壮观。”李笑然说着,索性顺着耳机的长度,滑坐到书桌旁的地板上,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寒冷而带着硝烟味的空气瞬间涌入,让她打了个寒颤,“我现在正躺在地板上,打开窗看呢。”木地板的凉意透过薄薄的居家服传递到皮肤上,她却浑然不觉。
“我可躺不了,”文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轻笑,“这里是网吧,没地方躺。你的耳机线够长吗?还能靠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