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戒线重新拉起来,禁卫军和射生将里三层外三层,将御驾围地密不透风。
这时候有个老翁一瘸一拐地上前,他也不说话,就是一味地跪在警戒线外面哭,赶也赶不走。他们既怕他哭泣的声音扰了圣听,又怕真跟他动手李泽会降下惩罚,只好恩威并重,软硬兼施,既不赶他走,又要在他哭声高的时候拿长矛柄给他戳两下,让他把哭声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
那老翁穿着破烂,泥泞肮脏,四肢裸lu,全身上下散发着莫名的恶臭,仿佛日日夜夜睡在臭水沟,皮肤黑如锅灰,皲裂而布满褶皱。
鄠县县令都要吓死了,鞠躬屏气,点头哈腰地要听他诉苦,为他服务,求着他走,但是他就是不说话,只会在那里“呜呜”、“呜呜”,两个音节两个音节地哭。
他还不是个哑巴,因为他还能说:“我……我……”
他也听懂了鄠县县令要为他做主的话,他好像也极力想说点啥,就是干着急说不出来,他平时一定是个极为沉默寡言的人,几乎断绝了跟人的交流,他看起来木讷老实。
李泽还是发现了此人,在禁卫军簇拥下,他来到他的面前,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尊老爱幼,他命人取笔,既礼貌,又不失天子尊严地命人放到他的面前,让他写诉状。
但凡通晓《大唐律法》的人,都知道这简直是无上的恩赐了,偏偏他一窍不通,一字不明,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写不出来。
鄠县县令满头汗水,只好跪下来跟李泽承诺,此事他会紧急跟进处理,一定公允公正,把调查结果和处理策案呈递给刑部。
“届时,陛下只需要从刑部调案,就可以看到此民的诉讼。”
李泽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办法,他转身离开。
徐直一直都呆在禁卫军重重的包围圈里面,在巴陵郡的夜晚,她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她梦到她跟徐回在茶陵,她在外间洗澡,徐回在里间休息,她洗完澡推开套间的门,床上的帷幔已经垂下来了。
她就以为徐回睡着了,抬手撩开帷幔,里面没有徐回,睡着一个看不清楚脸,高大而威严的男人,他见了她就把推倒在床上,掐着她的脖子问她索要自己的孩子。
当时她从梦中惊醒,黑洞洞的夜里摸到枕边冰凉一片,已经不见了徐回,她惊恐万分,下床找他,摸索着踩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是人手,是徐回的手。
徐回不知为何滚落在地,被她踩醒,听到她的哭声,就去点灯。
后来日夜赶时间,一路上马车不停,她都被迫一个人待着,在一个人的寂静中,良心反复被煎熬,被说不清道不明的罪恶审判,让她不得安宁。
现在不停地哭,又变成了她的习惯。
徐回好不容易得了一点时间,就过来马车边哄她,但是他穿着官服,肯定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明目张胆钻进她的马车,即便是这样,已经有随行的官员开始议论纷纷了。
幸好徐回做事情很勤奋,条理性很强,经过他整理修饰的文书,绝对没有任何让人不满意的地方,给众人省却许多麻烦,所以他们的议论也不算苛责,算是好奇和关心。
诸如:“徐学士,你家是哪里的?里面是你的妻室吗?她是不是有病?”
徐回保持微笑,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这会儿没人看着他们,徐直就从马车上下来,两个人并肩倚在偏僻一侧的车厢边缘,她简直跟外面那个老翁同时在哭,她说她现在不想去长安了,她还说一定有人要向她索命。
她哭起来没有声音,眼睫上挂着几颗雾蒙蒙的泪珠,说话的语调也不凄楚,更不是在顾影自怜,好似她的悲伤情绪里面并不掺杂任何感情,内心的弦也不是她能控制的。弦暂时断了,她暂时丧失了快乐的能力,她就觉得应该哭一哭,再把弦是如何断的平铺直叙地展示给别人看一看,希望能找到一个支点,证明自己还活着。
总之,那并不令人讨厌,还很透明。
可是长安已经到了。
“等去了长安,一定有人像这个老翁一样,向我索他孩子的命。”
徐回惊奇道:“怎么会?你怎么知道这个老翁是在替他的儿子索命?”
徐直见怪不怪地说:“我就是知道,他一定是儿子被人害死了,没有人帮他,他也不会跟当官的说话,大家都认为他脑子有病。”
“学会说话很重要,他不会说话。”
“如果人人都像他这样不会说话,就能给聪明的人省去很多麻烦,因为聪明的人可以视而不见,装作听不懂。”
李泽已经回来,他很自然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鄠县县令刚刚去搜查了这个老翁的生平,果然如她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