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雾未散,副官急促的脚步声便踏碎了书房的死寂。
“将军!”年轻的副官额上沁着细汗,手里捏着一份电文,声音因焦急而尖利,“三师、五师……又来了催饷电!码头那边回话,说没有财政部的放行条,咱们的补给一箱也卸不下来!兄弟们……兄弟们快压不住了!”
唐蓬莱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没有抬头。他面前摊着一份无关紧要的军务纪要,手中的钢笔顿在纸面上,墨水洇开一团污迹,他却浑然不觉。
他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一声声“催饷”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掠过副官手中那叠几乎要被捏皱的电文。
“知道了。”他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锈铁,“下去吧。”
副官怔住,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触及将军那双只剩一片灰烬的眼,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低头称是,惶然退下。
书房重归寂静。
唐蓬莱放下笔,试图去拿烟盒。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指尖与金属烟盒磕碰,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声响。他试了三次,才终于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吸入肺腑,带来一丝麻痹的暖意。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试图用那属于“唐将军”的思维去思考破局之法。调动旧部关系?向父亲求助?不,那条路在昨夜的电话里已经断了。
他脑中闪过几个名字,又迅速被自己否决。每一个可能的渠道,都通向同一面冰冷而柔软的墙——孔家的面子。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血红。他仍在试图履行一个将军的职责,但这个世界已经剥夺了他所有的武器和阵地。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案头另一份文件上——那封匿名举报信。
他伸手拿起,纸张很轻,落在他掌心却重若千钧。那几个字——“任用私人、纵庇贪墨旧部”——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视线。
“任用私人……纵庇贪墨……”
他无声地念着,每一个字都带着倒钩,撕扯着他的神经。
刹那间,李常安的脸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是照片上年轻的憨笑,而是最后在牢里,那个褪尽了所有血色,却依旧努力对他绽开一个释然笑容的脸。
——“将军,别再争了。”
——“咱们流的血,是热的。他们捞的钱,是黑的。”
那荒诞的反差席卷而来,令他只觉作呕,左腿也传来隐隐的幻痛。
那个为了让别的孩子不再没娘而扛起枪的憨直汉子,那个炸了一条腿救他性命的兄弟,死后竟要背负“贪墨”的污名!而他唐蓬莱,护不住活人,如今连死人的清白也护不住!
一股暴怒毫无预兆地冲上头顶。
他猛地将信纸攥紧,用力之大连指节都发出悲鸣!他想要将它撕得粉碎!扬弃在这污浊的空气里!
但就在纸张即将破裂的前一秒,他的动作僵住了。
撕了又如何?这不过是无数副本中的一份。他的愤怒,他的冤屈,他的辩白,在写下这封信的势力面前,渺小得可笑,只会成为对方攻击唐家“气急败坏”的又一笑柄。
那攥紧的拳头,最终没有落下。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紧握的手缓缓松开,然后,用一种近乎刻板的耐心,将那张被揉得不成样子的信纸,一点点在案上抚平。
这个动作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彻底的认命与屈从。
褶皱可以被抚平,就像发生在暗处的一切肮脏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