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敏拍我
摄影师朋友里,菲朵、丸子和弟弟小喜拍我最多。
菲朵拍摄的时候就没觉得她在工作,我们一起行走坐卧,聊天吃饭,她一直带着相机,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当她要拍照的时候就像伸手拿起一杯咖啡一样自然随意。她是一个温柔的观察者,她不参与不干涉,只拍她看见的。
丸子是亲切好玩的,我想到什么,给她一个眼神,她马上就懂了,她要什么给我一个手势我也马上就懂了。丸子近于“无我”,她拍的是我自己想要的自己。
小喜呢,一般都是拍产品照,他看不见我,他的眼里只有我身上穿的衣服。
孙敏和以上三位都不一样,拍照对于她来讲是一个从生活里抽离出的郑重事件,她总希望作为模特的我能和她一起到达某个地方。
孙敏比我小两岁,油画系毕业的摄影师,认识好几年了,和她见面的场合都很正式,颁奖礼啊、演讲啊什么的,印象中她很会穿衣服,又得体又时髦。
前年才和孙敏第一次合作,是一个展览项目,人物肖像主题。拍摄前几天她给我发微信:我想在竹林里拍你。那时是冬天,摄制组给我预备的衣服是一条白色丝质露背晚礼服,我当时怀孕五个月,所以拒绝了。孙敏说,那就在摄影棚吧。
拍摄那天去摄影棚,意外的是,孙敏把摄影棚布置成了一片竹林,是真的竹子,她一根一根挑选好,砍下来,运到摄影棚的。
穿好衣服做好妆发,我就站在这片分别由几位蹲着的助理、几只水桶、一堆板凳支撑起竹子的竹林里。对面的孙敏没化妆,穿一件好像是从男朋友身上扒下来的白衬衫,衬衫下面随意打了个结,头发凌乱,大冬天的,额头上溢满汗珠。
她一边举起镜头一边说:“亲爱的,想象一下宝宝在你肚子里的样子,我要看到你作为母亲的安宁。”
我认真想了下,咧嘴一笑。她又说了:“你不要脸上笑,要在心里笑。”
“亲爱的,竹林里有鸟叫,你听。”
“现在是早晨,阳光透过竹林照在你的脸上,心里是不是升起无限温柔。”
“亲爱的,不要陶醉到用下巴去找天空,要用头顶去找。”
她在说这一切的时候,仿佛是调动了她的整个身体,每一句话都让你无法辩驳。我感觉不是拍照,是在拍一部意识流电影。当做到了她需要的状态时,她马上会用“美,美美美,太美了啊”这样的语言来回应。
仔细回想,她说的每一次“美”都不一样。当说一个字“美”的时候,声母、韵母和声调都拖得长长的,每个细节发音完整到位,那是由衷的满足。“美美美”则是急切而干脆的,这意味着“我们不要停下来,继续保持”。而“太美了”则表示“我们换个角度和表情吧,这一PA可以了”。
最近一次拍摄在海南,她提前三天就去堪景,我呢,在家带孩子累了,想着出差当休息呢,哪知道被她一把拽入水深火热之中。
第一个场景在一片长满水葫芦的沼泽地里,有大群的鹅,我就在气温三十度阳光直射的沼泽地里,在孙敏对美的赞叹中赶了一上午的鹅。
第二个场景在农场,空地上有一个两米多高的水泥墩,孙敏让我爬上去,我哪儿爬得上去,只能把车开到水泥墩旁边,先用力爬上车顶再往水泥墩上跳。那么高的地方,又窄,我心里怕着,还要配合她的要求,做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你在其中陶醉,风吹过来,吹走一切烦恼”的感觉。
拍完第二个场景已经一点了,我说我们回酒店吃个午饭休息一会儿吧,孙敏说不,她拿出一块布、几只好看的水果和两个蛋黄酥,铺好布摆好水果后说,“你吃你的,我拍。”所以,第三个场景拍树林野餐。
吃完那点水果点心,我实在太困,倒在车上就睡了。醒来看见她在不远处放了一只箱子,箱子上搭了一张白布,助理在旁边举好了反光板,孙敏说:“远远,来,中午的光线可以拍脸部特写。”第四场拍摄就这么开始了。
第五场是在海边的沙滩上,孙敏指挥助理在她按快门的时候捧一堆沙子往我身上洒。第六场我爬上巨大的礁石。第七场在夕阳里,我半躺在一片草丛中面对远处的大海,孙敏说:“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亲爱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是画家安德鲁·怀斯一幅油画的名字)
在每一场拍摄里,她那种忘我和**总把我拽进她编织的情绪里,每当一段拍摄结束,我就累得瘫倒在地。而在一场和另一场的转换中,她总是一路小跑一路回头对我喊:“快来快来啊,好光线快没啦。”像个不用上发条的永动机。
太阳终于落山了,光线真的就要没了,工作应该结束了吧,谁知一抬头看到一轮明月挂在黄昏的天空里,她又哇的一声,原地坐下拍了起来。
我的力气用完了,整个人松懈下来,趴在地上看着她,她就拍下月光下看着她的我。
这真的是最后一场了,晚风清凉,月色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