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老的老家
1
奶奶今年九十一,住在我最老的老家。我们开车回去看她,到家门口了,儿孙们在车里大喊“奶奶,奶奶,我们回来啰”。没人回应,大家跳下车看,大门上了锁。我妈说:“又不知去哪家串门了,大家坐门口等一等。”
大家坐门口等,我开着空了的面包车去村子另一头的学校,那里有操场,好停车。车行至学校院墙外,看见几个老太太坐在大榕树下乘凉,其中一个人影站起来往我这边小跑过来,赶紧停车,是奶奶。她一边跑一边说:“福滴啊,回来了哇,我听车子声音就晓得是你。”
奶**戴深蓝色圆顶毛线帽,穿一件淡紫色衬衣,身子瘦小,皮肤像用过很多年的紫铜,清冽有光。她走近了,把我的手握在她手里揉搓,手腕上镯子闪闪发亮。
我说:“奶奶,大家都回来啦,我们停好车一起回家吧。”她说:“那你停,我先回去。”又是一溜小跑往家的方向去了。
停好车走回家,客厅里奶奶被大家簇拥着,只见她半边屁股坐在单人沙发扶手上,一只脚吊在空中,另一只踩在地上。见我进门,硬要拉我坐她屁股旁的沙发:“福滴,来,座位给你留起的。”
我也学她样,坐在沙发另一边扶手上,伸手过去摸她的脸:“皮肤晒得更红了哦,好看。”
她也跟着摸自己的脸:“今年子是要好点,去年才惨,不晓得咋个了,脸上长了几颗疙瘩,痒,喔哟哟,一抠就烂。”
“我去年回来看见小小在给亲奶敷面膜,效果好哇?”小小是我妹,问这话的是我表妹文娅。
大家哄笑起来,奶奶也笑,过一会儿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回答:“不咋样,后来自己好的。”说完大家笑得更厉害,奶奶又跟着笑。
我九十一岁的奶奶,笑起来还是个会害羞的小姑娘。
2
我提议孙辈们去屋顶天台看看。天台上奶奶种着蔬菜和三角梅,还有火龙果,其中一株结了又大又圆的一个果子,眼看要红透了。记得去年一边栏杆还爬满了百香果,紫的花和更紫的果多得不得了,估计奶奶嫌长得太好影响其他植物,今年早已清理得干干净净。
天台上玩儿一会儿下楼,奶奶又不在家了。跑出门看,有个亲戚来约她去另一个生产队吃酒,正在门口商量送多少礼金好。商量好了她转身进屋边说刚才孙儿们给她的红包有点多,放好了再去。这时候那个亲戚探进头来,“你怕是不放心我哦!”
奶奶哈哈笑:“你我倒是放心哦!”转身对来看她的一屋子人说:“你们慢慢耍,我走了喔。”放好红包从里屋出来,就只见她和亲戚,那位我们喊一声表娘的,手挽着手往坡下三队那边去了。
我们这些专程来看奶奶的后辈,坐满奶奶家一屋子,但是奶奶出门吃酒去了。又听说吃的是喜丧酒,有个远房亲戚过世,该是比奶奶年纪小许多。这山村里,和她一样年纪的人已经没留下几个了。
3
好多年前,刚刚大学毕业,我让奶奶跟我去成都玩。奶奶说她才不去,要是死在成都,扔进火里烧就太划不来了(老家可以土葬)。九年前我生小练,奶奶坐十三个小时火车来成都,她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也是她人生第二次坐火车(上一次是几十年前去离家最近的一座天主教堂,两小时车程)。奶奶晕车,十三个小时一路晕过来。
奶奶来成都是件大事,惊动了在成都的所有亲戚,我家客厅被挤得满满的,大家问奶奶:“成都好不好?”奶奶回答:“我福滴孙女儿在这儿嘛,就好啰嘛。”
我带着小练和奶奶逛我工作过的地方,杜甫草堂红墙绿植下,我给祖祖和重孙拍了张照片,照片里奶奶穿一件绛红色外套,里面的花衬衣领子整整齐齐翻出来。奶奶咧着嘴笑,几个月大的小练懵懂看着镜头发呆。
不到一周奶奶就坚持要回去,还是那句话,死在这儿要被烧。和奶奶告别,奶奶说:“这回怕是最后一次见你喽,孙女儿,说不清楚哪天就走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在笑,我也跟着笑,但我悄悄把手揣进衣兜里使劲捏,生怕自己会笑着哭出来。
4
我是个早产儿,待在我妈肚子里不到八个月就出生了,三斤八两。大家都说养不活了,算了。只有奶奶不放弃,我妈没奶,奶奶就熬米糊糊给我喝。长大些了,奶奶啃苞谷在嘴里嚼碎了吐出来喂到我嘴里,就是鸟雀投食那样。我爸说:“妈,不卫生哦。”奶奶怒:“啥子卫生不卫生,你还不是我这样喂大的。”
这些都是长大后,我妈跟我讲的。我妈性格强,大嗓门,坏脾气来了跟谁都急过,爷爷外婆外公我爸她都急,但从不吼奶奶。这些年好多次听说我要回老家,我妈都是那句话:“给你奶带个礼物。”
和奶奶最初在一起的记忆,是四五岁躺在她**,我们各盖一床被子,但我总把脚伸进她被窝,她的手伸过来暖我的脚。那时候的床褥子下垫着谷草,翻个身细细碎碎的响声让人安心。很深的夜里,偶尔有布谷鸟和山鸡在屋后树林里鸣叫,奶奶在我身边念叨:冬月要来了,谁家田里没水了,小娘和小爷吵架了,谁谁命不好……她跟一个小娃娃说这些干吗呢,她念着念着我就睡着了。
那些年,我爸我妈忙,傍晚的时候总不在家,爷爷和四爷小爷小娘们也不知去了哪里,就只剩下我和奶奶。奶奶坐在过厅矮板凳上砍猪草,两只手各拿一把菜刀,上下交替笃笃笃剁着。有时她递给我一根红苕藤,教我左掐一下右掐一下,不一会儿就变成好看的项链挂在脖子上。
太阳落山了,奶奶牵着我的手走出门,我们家在高处,风透过竹林吹过来凉悠悠的。有时候我抓紧奶奶的手沿着水稻田梗往山坳里走,那里有棵大榕树,每天夜晚都有村民和猫在树下聊天。这个大山深处的小村庄,我从出生到八岁一直完完整整生活在这里,如今几十年过去,村庄早已面目全非,但只要奶奶在,这里就还是我最老的老家。
5
奶奶,其实不是我的亲生奶奶。我爸是她从邻村一户人家收养来的。我爸的生母在我爸出生后三天就过世了。收养我爸之前奶奶有一个女儿,收养我爸之后,又生养了五个孩子。如今七个儿女有三个已不在人世,其中一位,我小娘的坟头就立在奶奶住的这栋房子对面的山坡上。
小娘和奶奶最亲,奶奶最心疼小娘,小娘去世那年不满五十岁,小娘的葬礼上,奶奶哭天抢地,嗓子哭哑了。我肚里怀着小披萨,大家不让我回去参加葬礼,我也不敢回去参加葬礼,我怕看见奶奶哭成那样。葬礼三天后,爸爸给我打电话说,你放心,你奶没事了。
葬礼一周后,我回老家看奶奶,奶奶嗓子还是有点哑,整个人变得更瘦小了,但她还像往常一样对我笑,衣兜里摸出一把葵花子递给我嗑。我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跟奶奶聊天、开玩笑,就是不敢看她的眼睛。
傍晚奶奶出去转悠,我跟爸爸说,我要去小娘的坟头上炷香。我们准备好香火往对面山坡上走,坟包立在一片豌豆坡地里,豌豆开花了,白色的,坟包上飘着纸做的幡,也是白色的,风吹过来呼啦啦响。离小娘的坟头越来越近,我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新坟前忙碌清理,步子就迈不动了。
是奶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