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莱尔博物馆
卡莱尔又说:“往伦敦方位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西敏寺与圣保罗大教堂高塔的顶端。当含煤烟的云影退去,隐约可见其他如梦似幻的殿宇。”
“伦敦方位”已经是过时的说法。如今,在切尔西看伦敦,就像坐在家里看向家里一样,跟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没什么两样。不过,卡莱尔并不认为自己住在伦敦。
有个人站在公园角落,对着路过的行人进行演讲。从另一头走来一名戴着釜锅形尖帽子的老爷爷,驼背,罩着旧外套,停下脚步看着演讲者。演讲者立刻停止演讲,迈开脚步来到不晓得打哪儿来的乡下学者面前。两人视线交会。演讲者以含混不清的乡下腔调问:“请问您是卡莱尔[1]吗?”乡下学者回答:“我怎么可能是卡莱尔呢?”他反问:“你就是传闻中那个切尔西的哲人吗?”演讲者哈哈大笑。“原来大家称我为切尔西的哲人!那可是鸟的名字[2],人类的sage比较罕见呢。”乡下学者回答:“原来如此,阿猫阿狗也是人类,为什么特地给哲人起个名字呢,简直就像给鸟取个小名。人类明明只要当人就好了。”他一样哈哈大笑。
晚饭前,我到公园散步时总会坐在河边的椅子上,眺望对岸。岸边很容易出现伦敦特产的浓雾。我用樱木手杖撑着下巴,看着正对面,遥远对岸马路上的雾越来越浓,五层楼高的城镇下方,逐渐隐没于这阵漫长的烟雾里。末了,仅存杳然空中难以捉摸的茶褐色影子,仿佛将遥远未来带到我的眼前。这时,我首度于茶褐色影子深处,见到洒落的微光。三楼、四楼、五楼都点亮瓦斯灯。我拄着樱木杖,回到寄宿的宿舍。归途中,我总会想起卡莱尔与演讲者的故事。那个迷蒙中混着瓦斯云雾的地方,就是当时乡下学者居住的切尔西。
卡莱尔已经不在了,演讲者大概也过世了吧。不过,切尔西却一如往昔。不对,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的是卡莱尔居住多年的老房子。自1708年于切恩路落成以来,老房子已经不知道迎来几任主人,又送走几任主人了,如今却依然维持往昔的模样。卡莱尔亡故后,在几位志愿者的号召之下,大家搜罗他生前用过的器物、日用品、书籍,分置于各个房间,方便来自各地的热心人士自行参观。
举出与切尔西有关的文学家,前有托马斯·莫尔[3],后有斯末莱特[4],接下来是与卡莱尔同时代的利·亨特[5],他们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利·亨特正好与卡莱尔比邻而居,卡莱尔还曾写下记录,在他搬进这房子的那晚,利·亨特曾登门造访。此外,利·亨特曾赠送雪莱[6]的塑像给卡莱尔的妻子。除此之外,爱略特[7]的房子与罗赛蒂[8]的宅邸就在河岸另一头的马路上。不过这些房子现在都有人居住,没办法参观。唯有卡莱尔的故居,只要付六便士,任何人都能随时、随意参观。
从河岸大道往南拐走,即可进入切恩路,卡莱尔的家就在中段右手边。门牌是24号。
我几乎每天都隔着河流,眺望雾里的切尔西。一天早晨,我终于跨过桥,叩问这个有名的“草庵”。
“草庵”听来有几分寂寥的感觉,还有些许潇洒风流的情绪,然而卡莱尔的“草庵”并不是那种不堪一击的房子。它就盖在站在马路上就能直接敲打大门的路旁,是一栋四层楼高的正方形屋子。
屋子没什么凸出与凹陷,笔直地耸立着,就像是将大型工厂的烟囱连根刨除后,覆上天花板,再加上窗户一样。
这就是他离开北方乡村,初次来到伦敦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房子。他找过西方,找过南方,甚至找到了北方的汉普斯特,仍然找不到心目中的房子,最后来到切恩路,看了这座房子,却没有马上订下来的勇气。曾辱骂四千万愚人及天下的他,对房子似乎拿不定主意,他向那些愚人之中负责付钱的妻子详细禀报之后,征求她的想法。妻子回答:“关于您提到的两间出租房屋,若您认为无不妥之处,在我赴伦敦之前,请对方暂且空下房子,若遭逢必须事先决定之情况,盼您先行考虑如何处置。”卡莱尔总是在书上写得自己无所不知,他似乎也很清楚必须依赖妻子才能做下决定,在妻子到伦敦之前,他只能袖手旁观。四五日后,妻子来了。这回两人一起东奔西跑,最后还是觉得切恩路比较好。两人在1834年6月10日搬到这里,搬家的路上,侍女手上的金丝雀在笼中鸣唱,也成了众所周知的趣闻。夫人选中这座房子,不知是因为非常喜欢它,还是因为没看上其他房子,无论如何,这座宛如烟囱的正方形屋子以每年三百五十日元的房租,迎来了这对夫妻。卡莱尔化身克伦威尔[9]、腓特烈大帝[10],在这宛如烟囱的屋子里,写下克伦威尔、腓特烈大帝,拒绝为迪斯雷利[11]服务,过着艰难困顿的生活。
如今,我站在这座方形屋子的石梯上,敲响鬼脸形状的门环。过了一会儿,里面走出来一名年约五十岁的肥胖老婆婆,她说了句:“请进。”她似乎一眼就看出我是访客。老婆婆随即拿出一本像签名簿的本子,说:“请签名。”留学伦敦期间,我曾四度造访这栋房子,四度在签名簿上写下我的名字。而这次是我首度留下自己的名字。我原本打算写得端正一些,但后来写出来仍是我那一如往常的丑字。翻阅前面的页数,完全不见日本人的姓名。所以我是第一位来到这里的日本人,我为了这点无聊小事高兴不已。老婆婆又说:“请跟我来。”接着她打开左手边的门,走进面向城镇的房间。据说这里以前是客房,摆着各式物品,墙上挂着画与照片,大多是卡莱尔夫妇的肖像。后面的房间是卡莱尔设计的书架,里面塞满书籍,有艰涩的书,有无聊的书,有老旧的书,也有看不懂的书。除此之外,还有为了纪念卡莱尔八十岁生日而铸造的银牌与铜牌,似乎没有金牌。一切可称为奖牌之物,都十分坚固、耐用,历久弥新,想到它和获奖者宛如一阵青烟的寿命之间的差别,我就觉得十分奇妙。接下来走上二楼。这里又有一座大书架,一样塞满书籍。书架上一样有许多看不懂的书、没听过的书、快塞不下的书,总共有一百三十五本。据说这个房间曾经也是客房。这里有俾斯麦[12]写给卡莱尔的信件与普鲁士的勋章——也许是因为撰写了腓特烈大帝传记,卡莱尔才有此藏品。还有他妻子的床,做工非常粗糙,毫无装饰。
每个国家的引导讲解员似乎都是一样的。从刚才起,老婆婆就在为我讲解室内的绘画器具。虽然不是学了五十年引导讲解专业知识的人,但她非常熟练,似乎轻轻松松就能脱口说出哪年哪月哪日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语气流畅,抑扬有致,富有节奏感。她的语调十分有趣,光听的话,我是不晓得她在讲什么的。刚开始,我们还有问有答,后来我觉得烦了,她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吧,我摆出一副打算自由参观的态度。不管有没有人听,老婆婆还是一副一定要说的样子,也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不曾怠慢,继续着几年几月几日。
我从东侧的窗户探头,环视附近的情况。屋外有个约莫三十平方米的院子。左边、右边和正前方,都被石头砌的高墙隔开,形状一样是正方形。正方形大概都是这座房子的附属品。卡莱尔的脸不是正方形的,他的脸看着像是把中央凹陷的悬崖放在草原上,妻子的脸则像刚做好的蕗荞。此刻正在为我讲解的老婆婆,脸和红豆面包一样,圆滚滚的。再看老婆婆的脸,我觉得真的很圆,她又开始念起几年几月几日。我再度把头伸出窗外。
卡莱尔曾说:“从后窗望去,仅能见到枝叶茂密的树丛、碧色原野,以及点缀其间的陡峭红屋顶。最近吹西风的时候,视野非常辽阔,令人心旷神怡。”
因为想看看茂密枝叶,眺望青色原野,所以我从后窗探头。我已经二度探头,却不曾见到青色之物。我看到右边有房子,左边有房子,正前方也有房子。上方则是一整片灰色的天空,像犯了胃病似的,无精打采地垂挂着。我把头缩回窗子里。老婆婆又高声诵读几年几月几日的后续。
卡莱尔又说:“往伦敦方位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西敏寺与圣保罗大教堂高塔的顶端。当含煤烟的云影退去,隐约可见其他如梦似幻的殿宇。”
“伦敦方位”已经是过时的说法。如今,在切尔西看伦敦,就像坐在家里看向家里一样,跟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没什么两样。不过,卡莱尔并不认为自己住在伦敦。他打算闲居乡村,远望位于都市中央的大伽蓝[13]。我三度探头,把视线移到他所谓的“伦敦方位”。不过我看不见西敏寺,也看不到圣保罗大教堂。数万间房子、数十万人、数百万声音,在我与教堂之间响起、缭绕、回**。1834年的切尔西与今日的切尔西,已经截然不同。我把头缩进来。老婆婆沉默地伫立在我背后。
走上三楼,卡莱尔的床铺冷冰冰地横放在房间角落。青色布幔静静地垂落,空****的床铺后方是寂然的昏暗。床框不知道是什么木材,做工一点儿也不精致,除了朴实,再没其他特色。我不禁想起躺在**的人。一旁是他生平使用的浴缸,宛如九鼎,尊贵地摆在那里。
说是浴缸,只不过是稍大一点儿的水桶。想到他曾在这里,洗去伦敦的煤灰,我便忍不住在脑海中勾勒起他的模样。偶然抬头一看,墙上挂着他离世时以石膏取下的面具。原来他长这样。正是这张脸,在这高度与暖桌架差不多的浴缸里,在这张朴素的**躺了四十年,一直抱怨外面很吵。老婆婆毫不迟疑的语气,仿佛横滨人通过电话打招呼。
“如果您觉得差不多了,就往上走吧。”老婆婆说。我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将伦敦的尘烟与杂音留在遥远的下边,独坐在五重塔的顶端时,耳边竟又传来催促我“往上走”的声音。我不可思议地想,还有上面啊。我同意:“走吧。”越往上走,我就越感到奇妙。
走到四楼的时候,我只觉得虚无缥缈,有种毫无来由的喜悦。与其说是喜悦,倒不如说是不可思议。这里是阁楼,天花板的左右较低,中央较高,形状宛如马鬃,最高的屋脊处嵌着用来采光的玻璃,倾泻至阁楼的光线都是从头顶笔直射入。头顶与通往全世界的蓝天之间,只隔了一片玻璃。没有丁点儿遮蔽物。这个房间是卡莱尔自行设计、建造的,建好之后,把它当成书房,打算一整天都窝在这里。待上一整天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计划出了差错。夏天热得待不住,冬天冷得熬不住。老婆婆以朗诵的口气讲解到这里的时候,回头看着我,圆滚滚的脸底下,隐含笑意。我无言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