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之盾
不能透露来历的盾牌,背后有一段不能透露的恋情之恨。在这块盾牌的历史中,系着一条抛弃世人、背弃神明的希望绳索。威廉日日夜夜重复讲述的心灵故事,以关系深厚的牵绊,与这面盾牌相系相连。
欲借助肉眼不得见的怪力,将“一心不乱”之事,呈现于虚无缥缈的背景之前,于是得到此结果。未将此事写成日本物语,也许是由于此结果与日本风俗并不相符。敝人才疏学浅,对古代骑士不甚了解,叙述或许有欠妥当,描写或有失真之处,静候读者赐教。
这是一个远古的故事。让我们回到自称男爵者拥城自重、环以壕沟、杀人无数、心高气傲的往昔。这并非现代的故事。
亦不知确切年代为何,只听闻是亚瑟王的年代,一名不列颠武士思慕一名不列颠女子。当时禁止与敌人相恋。为了将燃烧的热情气息吹至思慕之人的唇瓣,我必须折肱、挫颈,偶尔还要毫不犹豫地挥洒热血。被思慕的不列颠女子向思慕自己的不列颠男子说:“若你想成就这段恋情,必须将圆桌武士全数击败,使我获得绝世美女的称号,将亚瑟豢养的鹰捕来送我。”男子首肯,以佩戴在腰际的长剑立誓:“天上天下,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挠我的意志。”他最终获得仙姬之助,完成所有女子托付之事。纤细金链缠绕在鹰脚上,金链末端绑着的羊皮纸上记载着31条攸关爱情的法规。这就是所谓“爱情机关”的宪法。盾牌的故事就发生于此宪法盛行的时代。
“控制道路”是当时高阶骑士习以为常的风气。站在不甚宽广的马路上,挑战路过的武士。长枪交锋、马鼻相触,就算自己不慎从马鞍落下,最后也不会让对方平安通过这道关卡——没收对方所有的铠甲、头盔、马匹,挡路的武者打着武士的名号,行山贼之实。期限是30天,我在一旁的树丛挂起我的旗子,等待吹喇叭的人到来。我今天等待,明天等待,后天也会等待。在五六三十日期满之前,我一定会等待。有时我也会与心仪的美人一起等待,让路过的上臈[1]躲在守护我的武士的铠甲的袖里,悄悄通过关卡。护卫的武士势必会与守路的武士短兵相接。不交战的话,别说是我自己了,就连我愿意生生世世守候的女子都无法通过。1449年,一名强者,自称勃艮第的私生子,在贝尔贾登这条路幸运地守了三十天,如今仍然是人们口耳相传的轶事。在这三十天里,与私生子共同起居的美女,只留下“圣洁巡礼之女”的名号,没能得知她的本名,实属遗憾。盾牌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时代。
没有人知道这面盾牌源于哪个年代。跟呈倒三角形、可遮蔽全身的大盾不同,也不像盾带这种以皮绳挂在肩膀上的盾牌,更不是后世那种上半部是铁框格,中央设有机关或者可以开炮。就连盾牌的主人威廉都不知道,这是哪个人在哪个年代打造的。威廉将这面盾牌挂在自己房里的墙上,日夜欣赏。要是有人问起,他总说这是不可思议的盾牌,是一面灵盾,带着这面盾牌上战场,它便会超越过去、现在及未来,实现他的心愿。问他这盾牌的名字是什么,他回答是幻影之盾。除此之外,威廉并未多提。
盾牌的形状有如望月一般圆润。宛如豆沙包的表面全部由钢铁包覆,闪耀的色彩近似月色。小指尖大小的铆钉,以半寸的间隔,美丽地环绕整个边缘。铆钉一样是银色,内侧有个约莫12厘米的圆,上面刻着极尽完美由匠人打造的唐草图案。图案过于精巧,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不规则的涟漪,在肌肤几乎感受不到的微风之下,形成难以计数的皱褶。花朵、藤蔓及树叶都反射出强烈的光线,比其他部分更引人注目,这也是往昔镶金工艺留下的痕迹。再往内侧走,则是平坦的锻造金属板。这个部分至今仍然如镜子般光亮,可映出一切眼前之物,也能映出威廉的容颜,映出威廉头盔上的毛饰随风轻轻摆动的模样。朝向阳光时,反射出太阳的强光,映出太阳的影子。用来捕捉鸟影时,还可映出无声无息地飞上约四十公里路的俊鹘。“你会从墙上拿下来擦拭吗?”听了这个问题,威廉答“否”。“灵盾不拭也光。”威廉宛如自言自语地说。
盾牌正中央有个约莫五寸大小的圆形凸起,一张恐怖的夜叉面孔,以锻铸的方式填满整个圆。那张脸将会永远诅咒着天与地,以及处于其间的人类。从右边看盾牌,看见它朝右边诅咒;从左边窥探盾牌,则看见它朝左边诅咒;正面对着盾牌时,发现它原本就朝向正面诅咒。有时甚至觉得盾牌说不定也会诅咒背后的主人,甚是可怕。头顶的毛发宛如同时受到春夏秋冬的风力吹拂,毛发倒竖。每根发丝的发梢皆是平扁的圆形蛇头,从裂口处吐出似乎即将燃烧殆尽的蛇芯。一切毛发尽为蛇,这些蛇全都抬着头,吐出蛇芯,纠缠、旋绕、扭曲、互相推挤。五寸的圆形内部,仅能容纳狂暴的夜叉脸孔,正是由于这毛发之蛇,蛇之毛发,从额际到脸颊左右两侧,自然形成圆形的轮廓。远古的戈尔贡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吧。当时传说见了戈尔贡的人会化为石头,不过凝视这面盾牌的人,都明白不会发生传说中的事。
盾牌上有伤痕。有一道由右上方斜砍到左边的刀口。砍碎半数宛如宝珠般排列的铆钉,打在容貌近似戈尔贡·美杜莎的夜叉耳朵一带的蛇头,在一旁平坦的锻造金属板上留下一道细长的浅痕。问威廉这伤痕的来历,他不发一语。问他是不是不知道,他说知道。“原来你知道啊?”他回答一言难尽。
不能透露来历的盾牌,背后有一段不能透露的恋情之恨。在这块盾牌的历史中,系着一条抛弃世人、背弃神明的希望绳索。威廉日日夜夜重复讲述的心灵故事,以关系深厚的牵绊,与这面盾牌相系相连。待时机成熟,他将会执这面盾牌……希望就在这里。将某种在心灵深处隐约闪烁,宛如前世难以磨灭的痕迹,拖到阳光下看个分明,就是这面盾牌的力量。不知打哪儿吹来的业障之风,从隙缝较多的胸口倾泻而出,扬起肉眼看不见的波涛后破碎,破碎后再次扬起。这面盾牌的力量,能使人回到平静无波的往昔,宁静无风的往昔,只要有这面盾牌……威廉仰望悬挂盾牌的墙壁。夜叉那诅咒天、地、人的模样,在他的眼里宛如微笑的仙女,他甚至怀疑:“有时看来像是我日思夜慕之人的肖像呢。”只可惜他不能公开诉说。
我心中思念的人啊!威廉思念的人并不在这里。她在必须越过三座小山,渡过一条大河,距此32公里之遥的夜鸦城。威廉经常想,夜鸦城的名字真不吉利。然而,他小时候经常到夜鸦城玩耍。除了幼儿时期,长大成人后,他还多次造访。只要是克拉拉所在之处,即使是海底,吾亦欣然前往。直到最近,每到夜鸦城,他仍会成天与克拉拉谈天说地。为了恋爱,相距千里也无法阻拦,32公里不足挂齿。当守护黑夜的星影消失,东方天空掺杂红褐色之时,一名骑马的武士现身于白城的刎桥上。当黎明的明星于本丸(日本城的核心建筑)楼橹的北方一角乍现之际,远方又传来蹄声,划破白日与黑夜的交界,直奔白城而来。马儿浑身冒汗,口吐白沫,武士抽鞭,吹起口哨。威廉在马背上,是战国习俗具象化的表现。
自去年春天起,白城的刎桥上再也见不着在拂晓出现的武士。傍晚的蹄声,不知是否被迫近原野的黑暗吸收,再也不闻其声。从那时起,威廉仿佛将自己拉进内心深处,陷得越来越深。对花草及春天视若无睹,将积存于内心的某种东西使用殆尽之前,他对外界漠不关心。武士的生命乃是由女人、美酒及战事构成的。“为了思慕的人,就连一举一动,我都在模仿着那人,虽然也不能说是为了我的克拉拉。”当他正要脱口说出这句话时,感觉好像要用蛮力推开堵塞的声带。将宛如鲜血的葡萄酒盛在骷髅形的酒盅里,不容酒满过杯口,将酒一饮而尽,就连胡须尾巴都沾湿了,在这群人之中,唯有他扶着额头,意志消沉地啜饮美酒。他挥舞着刀,向堆成小山的鹿肉下手,不曾左顾右盼,有时从头到尾只看着眼前的佳肴。盘中成山的肉块鲜少残留。倘若将武士的生命一分为三,女人、美酒与战事各占三分之一,威廉的生命,似乎有三分之二已经死尽。剩下的三分之一呢?他还有战事。
威廉身高六尺一寸,身材纤瘦,却有一身肌肉。他曾在四年前的战争中抛开头盔、脱掉铠甲,赤手空拳地折弯挂在城墙后方的投石机。战争结束后,见证他事迹的人还说威廉的手臂里有铁块。他的瞳孔与发色宛如石炭般黢黑。每当他甩头的时候,波浪状的头发就会发出耀眼的光彩。他的瞳孔深处仿佛还有另一对眼睛,闪耀着深邃的光芒。失去了品酒的性命,未竟恋情的性命也在消逝,他是否会在即将来临的战事中再次失去性命呢?即使骑马在原野待上整天整夜,他也是个不知疲劳为何物的男子。即使未食用一片面包,未饮一滴水,他仍是个能从清晨工作至薄暮的男子。26岁的他能参与战事吗?如果不能参与战争,别生在武士之家该有多好。威廉自己也这么想。威廉心想:如果自己有机会举着幻影之盾参战,该有多好。
白城的城主狼之鲁弗斯,他和夜鸦城主的交情维持了二十几年,就连家人、臣子都往来密切,两人之间有一段罕见的好交情。两人在去年初春起了争执。有人说原因不在他们身上,而是因为政治的纷扰;也有人认为起于猎鹰的回程,因争猎物起了争执;又有人谣传原因出在夜鸦城主的爱女克拉拉身上。在过去的一场宴会中,酒过三巡,与会者开始胡言乱语之际,比邻坐在首席的两人,不知为了何事高声互骂,与会者皆听见他们的争执。“对月狂吠的狼啊……少胡说八道了。”夜鸦城主将手里的酒杯掷到地上,站起来。酒底残留的赤色酒水,在地板上留下点点痕迹,甚至还与碎片一起飞溅到鲁弗斯的胸口。“迷失在夜里的乌鸦,让我斩断你黑色的羽翼,让你坠入地狱的黑暗吧。”鲁弗斯举起挂在皮带上的沉重长剑,迅速抽出四五寸。众人的视线全集中在两人身上。背着由高窗射入的夕阳,两人的黑色身影,仿佛不像这世上的存在,拔到一半的剑绽放寒光。这时,位居鲁弗斯次座的威廉伸出右手,指着鲁弗斯的腰际:“别名为狼的人啊,你将使剑上刻的文字蒙羞。”宽刃的剑锷正下方,刻着铭文“progloriaetpatria”(为了国家的荣耀)。在寂静之中,只听见鲁弗斯将拔到一半的剑收回刀鞘里的声音,高声响起。后来,两家再也不相往来,威廉的坐骑,那匹棕毛的马似乎胖了点。
这阵子,屡传战争的风声。睚眦之恨裹在微笑的糖衣底下,难解的胸口悸动,仍随着响彻天空的风声起舞。夜以继日地研磨清亮刀刃,磨亮欲除之而后快的遗恨之刃。假借为君主、为国家的美名,实际是出于欲以毫厘之争报千里之恨的真心。说是正义,说是人道,只能化为染在随晨间强风翻腾的旗帜上的文字,怒火在向前挺进的枪穗上燃烧。不知狼如何找到与鸦争战的借口,亦不知鸦又打算呼喊什么来罗织狼的罪状。为宣泄那意料之外的、宛如热血般飞溅的酒滴染在胸口之恨,鲁弗斯向圣乔治起誓,是一个事实。应该将尊贵的铭文刻在剑上,用那拔剑时绽放的光,屠杀在远方吠叫的狼,夜鸦城主向一切圣人祈愿,也是一个事实。两家之间,终究难免一战,只待时机成熟。
威廉发誓直至末世尽头,直到末世将尽之时,都不打算向克拉拉一方拉弓。欲慷慨就义的父亲,以及不可靠的他,万一面临必须从敌人手中拯救鲁弗斯一家的情况,威廉也不打算置若罔闻。他想效法封建时代,自诩为随从,愿为主人赴汤蹈火,他更不想被嘲笑为卑鄙之人。戴上头盔、整顿铠甲、磨亮长枪,届时抢先上阵……不过,克拉拉将会如何呢?若是战败,他将身亡,再也见不到克拉拉。若是战胜,克拉拉也许会死去。威廉忍不住对天画了一个“十”字。要不趁现在易容,跟克拉拉远走高飞,到北方去?逃亡之后,伙伴们又会说什么呢?大概会说鲁弗斯冷血无情吧。他取出怀里克拉拉送给自己的一缕发丝。浅色长发宛如放在熨衣板上敲打至柔软的麻丝,呈蜿蜒的卷度,从威廉手中落下。威廉将盯着秀发的视线茫然移到一旁,他的目光机械性地落在墙上,挂在墙上的盾牌的正中央是克拉拉温柔的笑容。她的容颜与去年分手时丝毫无异,脸庞四周的卷发……威廉像个受到诅咒的人,以眺望千里之遥的眼神,凝视着宛如石头的盾牌。在光线的照射之下,面色铁青……脸庞四周的卷发发梢宛如泡在流动的水中,摇曳、晃**。并非发丝,而是无数蛇的舌头不断摆动,转动五寸的圆环,微细的火焰宛如银布上的丝线,忽隐忽现,飘忽不定,卷动旋涡,掀起波涛。本以为所有蛇的蛇芯会一起移动,在脸的四周旋转,然而它们只在局部轻微摇动。仔细一看,波动接二连三地绵延着,移动之际,蛇芯摩擦还会发出细碎的声响。虽然细碎,却不是单一的声音,那是好不容易才打在鼓膜上的平静声响,其中交错着无数的声音。原以为传进耳里的是单一声响,仔细一听,才清晰听见许多声音聚集一处。盾牌上有许多移动的物体,也有许多声响,那移动的事物怎么也看不真切,发出的声音同样微弱,听不明白。威廉执着从手中垂落的克拉拉的金发,第三度转向盾牌,呐喊:“盾啊!幻影之盾是我最后的希望。”
战事宛如潮流之河,渐次接近。从中庭一角传来打铁声、锻钢声、锤子声、长枪响,不曾停歇。威廉也不落人后,准备征战,不过,有时他会掩耳避开肃杀之声,爬到高处的角楼,眺望遥远的夜鸦城。那是一个浓雾之国,即使没什么遮蔽物,天气好的日子,也仅能见到三十二公里远。宛如沾满茶垢的旷野,描绘着不会迫近的波浪,其间鲜明地插进白金色的横线,那是他以前每天骑马渡过的浅滩吧。白色的河水特别吸引目光,他只能望着夜鸦城大概的方位。城堡锁在霞霭深处,无法映入眼底,他甚至怀疑城堡已化为银白的轻烟,逐渐扩散,飘至天空与云雾的交界,他将手举到眼睛旁,双眼专注地凝视远方。那片天空与那片云之间是大海,耸立于波浪之间的岩石上,勾勒出一座仿佛从地面生出的巨岩,那就是夜鸦城,威廉凭想象描绘出看不见的情景。若能在饱受浅黑色海风吹拂的角窗里多画一个人物,死龙也会忽然复生,直跃天际。什么样的人才比得上天晴,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威廉了然于心。
由于忙着备战,日间还能不假他想,保持愉快的心情,才刚入夜,他回到房里,将六尺一寸的长躯抛到冰冷的**,这时又开始想起初次与克拉拉见面时,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童,内向到不敢跟陌生人说话。她的秀发跟现在一样,都是金色……威廉再次从怀中取出克拉拉的秀发,凝视着。克拉拉管威廉叫黑眼睛的男生,根据克拉拉的说法,黑眼睛的人心地不好,为人不正直,威廉气得说他再也不来夜鸦城了,克拉拉哭着道歉,直说对不起……两人还到城堡的庭院摘花。红花、黄花、紫花(他已不记得花名),用各种花朵装饰克拉拉的秀发、胸口与袖口,再跪在她跟前,说参见女王、参见女王,克拉拉笑着说没持长枪的人才不是骑士……如今他有长枪了,也是骑士了,但是再也没有跪在克拉拉跟前的机会了。有一回,两人到原野吹蒲公英的冠毛。摘下花谢之后残留的、宛如成束软毛的小球,轻轻一吹,再用剩下的种子数目来占卜。“我的心愿会实现吗?”克拉拉说完后吹了一口气,种子的数量少一个就表示心愿不会实现。后来,克拉拉突然无精打采地低着头。他问她:“你刚才吹的时候许了什么愿?”她以少见的冷淡态度回答“没什么”。那一天,她没说几句话,一直闷闷不乐。威廉有点儿生气地说:“就算把春天原野上所有的蒲公英都摘下来,一直吹到上气不接下气,也算不到什么好结果。”不过,他还有盾牌这个依靠,所以陪在她身旁安慰她。这时两人都已经长大成人。两人坐在装点夏季的茂盛玫瑰花丛下,一直聊到琉璃色的蓝天变成鼠灰色。这时,他告诉克拉拉,骑士之恋分成四个时期。威廉的眼睛再度浮现当时的光景。“第一期名为踌躇时期,这是烦恼女方会拒绝或接受恋情的时期。”说着,他看着克拉拉,克拉拉低着头,脸颊微微露出笑意。“在这期间,男方不准说出任何暗示恋情的话。只能靠眉目传情和叹息的方式,白天陪在女子身边,夜里也不离开女子的住处附近,不用言语,使对方领悟你的心意。”这时,克拉拉专注地望着池塘对面的大理石雕像。“第二期叫作祈愿时期。趴伏在男女面前,专心祈祷我的恋爱有所成就。”克拉拉别过脸,将鲜红的玫瑰花贴在唇上轻吹。一片花瓣飘到平静无波的汀洲上。一片花瓣化为梅钵的形状,落在围绕池塘石栏杆里的石地板上。“接下来是允诺时期。女方为了再次确认男方的心意,向男方提出各种课题。剑技、枪技,都是常见的课题。”克拉拉那可以把他看穿的大眼睛转了转,问他“第四是什么”。“第四时期称为情人时期。武士膜拜你,誓言永远不变,向女子下跪,双手交叠,置于女子的双手之间。女方回应爱的仪式,亲吻男子。”克拉拉的声音像在谈论远古时代的人,问:“你的恋爱在哪一期?”他说还没得到意中人的吻,于是凑近克拉拉的脸庞。克拉拉红着脸,把手上的玫瑰花抛到他的耳朵处。花瓣宛如纷飞白雪,一股迷人的香气落在两人脚下。他已经不期盼情人时期了,威廉抬起六尺一寸的身躯,重重地翻了身。切开距离相当远的墙面,挖穿高处的细长窗户,泻入昏暗的曙光,在这看不清物体色彩的情境中,唯有幻影之盾,宛如悬吊于黑暗中巨大蜘蛛的眼,闪耀着光芒。“我有盾,我还有盾。”威廉握着宛如乌鸦羽毛般滑顺的发丝,一跃而起。中庭的角落传来打铁声、锻钢声、锤子声及长枪响。战事日渐逼近。
那天傍晚,全城民众平静地在天花板相当高的餐厅见面,就座准备享用晚餐时,狼将军亲口宣布开战日即将到来。他先数落夜鸦城主违反武士精神的罪状,接着呼喊着为了顾全一门的面子,将在第七天夜里,一举攻下夜鸦城。他的声音在餐厅的四壁回**,撞上组合成圆形的高耸天花板,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嘹亮。战事的脚步来得比想象中还快。这阵子,威廉早已做好战争即将来临的准备。然而,如今从鲁弗斯口中听到就在七天之后,他的觉悟宛如环绕于芦苇根部的螃蟹泡沬那般脆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做着不容幻想的美梦,当美梦幻灭之时,也只能勉强自己接受事实。然而,在证明此为事实的证据蓦然现身之前,人们还是会活在梦想之中,这是人之常情。梦想十分美好,无法做梦着实痛苦。战争乃是事实,觉悟并不是最近才有的。希望他心里认定为事实的战争不要发生,这美梦般的想法有时反而会抑制“成为事实”的念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七天还不足一年的五十分之一。举起右手,再加两根左手指,就是七了。由于自己默默无闻,一心祈祷别遇上鬼怪;突然被鬼怪发现,才感叹鬼怪的眼光精准。威廉脸色苍白。坐在他隔壁的西瓦德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回答没有,将酒杯凑到唇边。没斟满的酒在晃动之下,从杯缘滴到桌上。这时,鲁弗斯再度起身,说要将盘踞夜鸦城根部的岩石全都扫进海里,举杯齐眉后,以游隼般的速度,将酒杯掷到地面。在场众人同声高呼:“万岁!”,啜饮着宛如鲜血的美酒。西瓦德也大叫:“万岁!”,啜饮着宛如鲜血的美酒,同时用眼角余光扫视威廉。威廉独自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内侧把门锁上,不让其他人进入。
盾啊盾,终于要上场了。威廉一边在心里呐喊,一边在房里来回踱步。盾牌依然悬挂在墙上。与戈尔贡·美杜莎相仿的那张脸,仍然诅咒着天、地、人,它的诅咒超越过去、现在及未来,除了靠近之物、接触之物,就连见不到的草木,都逃不过它的诅咒,令人不寒而栗。我终究要使用这面盾牌吗?威廉在盾牌下方停下脚步,抬头看墙上。这时似乎传来敲门的声响,竖起耳朵聆听,却没听见任何声响。威廉再度从怀里取出克拉拉的秀发。本来想放在手心里欣赏,后来他动作轻柔地将它放在靠在房间角落的三脚圆桌上。威廉再次把手伸进怀中,从胸口暗袋中掏出一份文件。他走到门口,摇动一下,确认横闩的铁棒是否松动。门关得很紧,威廉倚在圆桌上,慢慢展开文件。看不清那份文件是纸张还是羊皮,但是从老旧的色泽看来,并非近代之物。明明没有风,纸张表面却掀动着,是纸张自行移动,还是拿纸的人移动的呢?文件开头写着“幻影之盾的来历”。字迹之后,隐约留下擦拭的痕迹。“你的先祖威廉,自北国巨人的手中得此盾牌。”威廉自言自语地说,“这位威廉是我四代之前的祖先。”“横渡黑云之地当天,北国的巨人宛如从云中坠落的鬼怪,直逼而来。单手挥舞带有拳头般凸起物的铁棒,足以粉碎坚骨,受到挥击的马与人皆倒下,飘往地面的云充满鲜血,呼啸的风中可见火光。这不是斩杀人的战争,而是挫骨扬灰直到不成人形方才休止的惨烈战争。”威廉蹙眉咋舌地说了句:“英勇的战士啊!”“我的敌人是巨人之中的巨人。他的眼睛自那宛如在铜板上抹了沙的脸上射出了闪电。他看着我说,南方的走狗,夹着尾巴受死吧,便拿铁棒向我的脑门劈来。无法遮蔽视线的天空发出一分为二的声响,钢铁凸起物滑到我的右肩一带。衔接后包覆肩膀的钢铁平板,原本在最外层御敌,如今折成两半,插进肉里。我挥出的剑斜砍在巨人的盾上,戛然作响。”威廉突然移动视线,看向盾牌。四代前的祖先砍下的刀痕,依然历历在目。威廉继续读下去:“我砍了巨人三次,第三次时,我的剑从剑锷处断成三截,我看见巨人头盔上的护甲内侧已经歪斜。巨人终于倒下,我四度砍向巨人,第四刀让巨人的脚踢起含血的泥土,宛如大风吹倒天狗之杉,在摇曳的蓟花之中,以与雷声不相上下的声响,倒卧在地。趁他倒地,尚未起身时,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短刀,立下汗马功劳。”威廉小声赞好。“巨人以老牛向夕阳吼叫的音量说:‘幻影之盾就送给你这毛头小子,好好爱惜吧。’我举起盾牌,问他盾牌的来历,他沉默不答。经过再三询问,他举起双手,指向北方的天空说:‘幻影之盾用的是英灵神殿奥丁座位旁那烈火也无法熔化的黑铁,以如冰一般的白焰铸造而成。’”这时,门口附近传来脚步声,听着像是踩在比石子还坚硬的地板上发出的。威廉再度起身,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脚步声经过房间前方,逐渐走远,只听见从墙上传来的回音,十分响亮。看来那个人走进了地窖。“问那巨人,此盾有何特异功能,巨人只说,向盾祈愿,盾牌将会实现你的一切心愿,同时也会招来死亡。此事不准外传,若传出去,盾牌之灵就会离去。只要执盾牌上战场,你就会受到四周鬼神的诅咒。受到诅咒之后,你将面临铺天盖地的喜悦。这个秘密只能传给继承盾牌之人。南国的人啊,别爱这不祥之物,丢下这面盾牌离开吧,巨人挥手说道。我现在要回到净土英灵神殿,再也不要幻影之盾。百年之后,南方会出现一红衣美女。若她的歌里提到这面盾牌,你的儿孙将会抱着此盾,乐得手舞足蹈。”威廉猜想:你的儿孙不就是指我吗?外面又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口。“巨人在蓟花中丧命,仅剩这面盾牌留在蓟花之中。”读完之后,威廉再次看向墙上的盾,蛇发又开始摇曳,紧密交缠,不断往下潜,他甚至怀疑蛇发已经潜到盾牌背后。这时蛇发又不断往上挣扎,他甚至以为五寸的圆形轮廓将要浮在表面。往下潜与往上摇动的时候,同样发出清水落在光滑石子上的声响。只是这声音一如往昔,一根根的毛发鸣叫后,聚集成整束的声响。移动者似乎都会发出声响,由于蛇发全都在摇动,所以声响的数量应该与蛇发等量,但是声音非常低沉。听起来仿佛来自地狱深处,在梦里诉说着前世的耳语。威廉茫然听着这细碎之音,他忘却战事,忘却盾牌,忘却自身,忘却门口的脚步声,陶醉地听着。这时敲门声响起。威廉像是着了魔,动也不动。敲门声再次响起。威廉以双手捧纸片,离开椅子,站起来。他像是前往梦境的人,把身体转向门口,走了三步。他的眼睛看着门的正中央,映在眼里,烙在脑海中的却不是门扉。外面的人似乎有点儿心急,拳头毫不客气地打在厚重的樫木门上,在夜里高声响起。当第三次的敲门声划破寂静的夜晚时,宛如木像的威廉就像是在空中粉碎的冰盘,瞬间回过神。他急忙将纸片收进怀里。敲门声越来越急,不曾间断。对方甚至说:“不开门吗?”
“是谁在敲门?”他轻轻抽出铁闩。访客的赤黑色头发斜披在断岸般的额头上,双眼闪动锐利的光芒,大摇大摆地走进房中。
“是我。”西瓦德一走进来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今天晚餐时,看你气色很差,所以过来看看你。”他抬起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
“我很好。”威廉眨眨眼,把脸别开。
“要赶在未闻夜鸦振翅之前,前往多花之国吗?”西瓦德意有所指地问。
“多花之国?”
“南方国度啊,吟游诗人歌里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