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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具店隔壁是今川烧,今川烧隔壁是揭秘魔术技法的摊子,灯笼不停转动,宛如走马灯,卖虫摊子的红色灯笼上画着日本钟蟋、金琵琶、纺织娘的图案,虫摊隔壁的烤糯米丸子店,卖着淋上糖蜜的祇园丸子,烤糯米丸子店的隔壁不知道是什么店。
当时,我身上只有六十三分钱。
六个十分镍币,三个一分铜币。握着这些钱币,我打算沿着铁轨,从大阪走到东京。现在想起来,我当时有点儿疯狂。然而,我本来就是一个莽撞的人,从大阪到东京,不知相隔多远,但一想到这是与文子相逢的路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遥远……所以,我压根儿不打算先筹到车资再出发,而是选择一步一个脚印地徒步前行。另一个原因,则是出于漂泊的乡愁。
话说回来,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漂泊的一生。
出生时的事,我当然没印象了,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好像只待了八个月,也就是人家俗称的不足月的孩子,这也是常见的情况。不巧的是,在我出生前的十个月,身为落语家[1]的父亲到九州巡回演出,离家一个月后母亲发现有孕,他掐指计算日子,心生疑窦,怀疑我是他不在家时母亲与别人怀的孩子。也许是这个缘故,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忐忑不安地盯着我的脸瞧:肤色白皙,鼻子高挺,下巴有几分像戽斗——他只找到这些与母亲相似的特征,于是他满脸愁容。而每当父亲走上高座[2],大家就会立刻说他是个肤色黝黑、鼻子扁塌的人。
当时,母亲根本不打算辩解,原因之一是她已经气若游丝,几乎无力开口,甚至没力气喂我喝奶。接生婆吓了一跳,急忙把我的嘴从她的**旁拉开。母亲已经面色蜡黄,舌尖外露,低声呻吟。就这样,母亲死了,父亲送她到阿倍野殡仪馆的路上,像是要把我扫地出门似的,送到别人家当养子。对于刚刚丧偶的父亲来说,这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不过,喂牛奶的话,还是能把孩子养大,再怎么说,急着将一个出生还不到七天的孩子送养,想必是因为父亲有所猜忌吧……这是我十五岁的时候,阿君奶奶告诉我的。阿君奶奶的话有太多臆测的部分,不过,我幼小的心灵却丝毫不觉可疑,反而早熟地认定她的说法。这也是因为当时我根本不受父亲宠爱,才会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如今,我已经不是以往的我了,现在的我,十分确信自己是父亲的骨肉。
我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记得我寄养的第一户人家位于南河内的狭山一座周长超过一里的大池塘畔。那个愿意收留我的人家,本来就是个贫苦人家,几乎只能靠喝水度日,家中连一头牛都没有,只能住在仓库里勉强过日子。男主人出门种田的时候,太太在家糊纸气球,并喂我跟另一个与我同年的儿子喝奶。还不到一年的光景,日俄战争爆发,男主人上战场去了,换太太去耕田。尽管太太是名坚毅的女子,下田耕作时,还是无法双手抱着两个还在喝奶的孩子。某个冬天的早上,她去大阪挑粪当肥料,顺便到了我母亲位于高津区的娘家。她没让当时家中四岁的长女照顾我,而是到了附近的池塘边,说:“难得来一趟,请让我挑粪吧。”据说她把粪挑走之后,把我留在了那里当作谢礼。
“挑粪的谢礼……”这是我不自觉脱口而出的笑话,也许是遗传父亲吧。也许父亲心存芥蒂,不过我的确是落语家的儿子。虽然没什么好自豪的,但我很会讲话,应该说是很爱讲话,爱讲到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儿讨厌,不过,对于个性轻佻的女子来说,这个特质似乎特别吸引她们。事实上,也有几个女人曾着迷地听我讲述自己可有可无的遭遇直到深夜,跟我结下不解情缘,我也有几分想引起对方的同情,所以跟她们畅所欲言。不过,就算我想引起对方的同情,依我的个性可不想得到对方的怜悯。既然是这么苦闷的故事,不如讲得开心一点儿,加上一些小时候根本不记得的事、天马行空的幻想,创作成我的故事,尽量添油加醋,让故事更有趣、更好笑,凡事都以“挑粪的谢礼”这种方式来说。用沮丧的口吻,嘟囔着那些只有本人才觉得有趣的孩提往事,无趣极了。要是不虚构一番,谁想听人家小时候的事呢?抱着这样的想法,为了赢得对方的慈悲,我谎话连篇。话说回来,只有用这种方式,我才能感到一些慰藉。于是我这样说:
“……就这样,我被当成挑粪的谢礼,那天傍晚,我已经被送到消除肿瘤特别灵验的神明处——石切爷[3]——山下的人家了,这家的男人是个急性子的人,我也没资格说他,毕竟我八个月时就从妈妈肚子里跑出来了,也没什么耐心。总之,我不费力气就有奶喝了,不过,厄运总是接二连三,不出十天,那户人家的阿姨便染上了伤寒。就算石切爷专治肿瘤,对伤寒也是束手无策。即使治得好,伤寒想要康复可不容易。后来,庸医上门了,巡警也带着证件上门关切。一到桃山(的传染病医院),为了消毒,又闹了好一阵子。最后,说是不能再给我喂奶了。这话说得也对啦,再怎么说,伤寒的奶万万不能喝啊。好吧,我肚子饿了,不管我怎么哭,都没人理我,也没人帮我换尿布。真是雪上加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气得要命,哇哇大哭。这时,来了一个修灶工,他扛着担子来,正好经过,听了事情的经过,也许是看我可怜,决定帮个忙,于是我就到了修灶工位于大和西大寺附近的亲戚家。正巧那里有奶可以喝,我总算免于饿死。那户人家的阿姨可是个醋坛子,到了西瓜盛产的季节,男主人去大阪卖西瓜,好几天都没回来,她为此大闹一场。后来两个人还出手打起来,‘滚出去’‘好啊,走就走’,阿姨最后说了声‘我走了’,便带着包袱离开了,但她竟然没把我这个寄养在家的孩子带走。于是,我又没奶可喝,肚子饿了,没人帮我换尿布,根本没人理我。我又气得一边踢脚、哭闹,一边瞧男主人的脸色:‘大叔帮帮忙!’我哭个不停,大叔也觉得祸不单行,最后只好背着我,带我去找父亲。不过,父亲立刻又把我送到和泉的山泷村。说起这个山泷村,是岸和田山中知名的红枫景点,还有瀑布,风景非常美丽。这回,却是我自己离开了。后来,我好像上了瘾,不管被送去哪里,我都会自己离开。”
“话说回来,等一下,当时你还是小孩吧?还真早熟啊,明明还是个孩子……”
女人也笑了,关于我的故事,不知道哪些部分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总之,到七岁为止,我就像一张贴着便笺的明信片[4],被送到六七户人家,我想,就是在这个时候,漂泊的习惯就深植在我心底了吧。
七岁那年的夏天,我终于回家了。也许是父亲终于怜悯起我这个被他送养的孩子了吧。不过,当时来八尾乡下接我的人,并不是父亲,而是弹三味线的阿君奶奶。
穿过高津神社的后门,迎面的就是梅木桥。虽然说是桥,却是一个小孩两三步就能走完的桥,这是大阪最短的桥,走过这座桥之后,马上就能看到一家已经结束营业的商店。“从今天起,那里就是你的家。”阿君奶奶告诉我的时候,我雀跃不已,不过,那里已经住着一个叫滨子的后母。事后才听说,滨子本来是南地[5]的艺伎,与其说是父亲帮她赎了身,不如说其实是他当时迷恋滨子,在她身上花了大把银子,厌倦之后,滨子在四年前主动找上门当他的老婆,还生了一个男孩子,当时三岁,叫作新次。那孩子挂着两行鼻涕,有一双宛如受到惊吓的圆滚滚的大眼睛,与父亲如出一辙。父亲的五官全都是圆圆的,艺名也叫作“圆团治”。因此,滨子叫新次“小圆团治”,开心地说也让这孩子当落语家吧。阿君奶奶也许一直很羡慕吧,才送我回家,一脚踩进家门,立刻就话中带刺地说些什么高津神社内的安井稻荷神叫安井爷(日文发音同安产),是保佑平安产子的神明,这孩子的母亲在安井爷身边生产,却难产而亡,大概是什么因果报应吧……刻意提起生下我的母亲,让滨子不开心。后来,阿君奶奶一脸痛快地去表演了,不久,父亲登台的时间到了,没看到他的身影,我突然有点儿不知所措。到了晚上,滨子带着新次与我去了二井户[6]与道顿堀,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去逛夜市。
让我详细描述当时的情况吧。因为当时见到的夜间世界,对我的一生都造成了影响,同时,让我怀念着大阪这座城市。事到如今,我仍然十分怀念,甚至有一股怜爱之情。
走出家门,穿越正门的鸟居[7],就是高津表门筋的坡道,走到坡道的最高处,南面有一家“蟹丼”,卖红豆年糕汤——应该没什么人知道吧,也许大家都知道二井户的“蟹丼”,却没有人知道这家“蟹丼”。不过,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去那家“蟹丼”,而是直接走下坡道,下坡的路上,有一座站在马路上就能看见的明灯的寺庙,那座白墙砌成的寺庙,转角处可以看见生国魂神社的北门,还有在入口供奉地藏的小巷、卖金属灯笼的店、售卖口中叼着书卷的石头狐狸的店、售卖用蓑衣虫壳制成的零钱包的店、在红色玻璃门灯上写着家号的外卖餐馆、店面宽阔的油行,还有从红色暖帘的缝隙间能窥见**人们的澡堂。这条坡道正好衔接大阪高台区的上町及船场岛之内的下町,寺院的怀古幽静与狭窄市井的人声嘈杂混在一起,别有一番风情。
走下坡道,往北走是市场,屋顶下拉起遮阳棚,将腥臭味儿聚到屋檐下,几个年轻人似乎已经结束营业,都只穿着一条四角**,**上半身,借着门灯昏暗的光线下着将棋。他们见到滨子,便跟她打招呼:“上哪儿去啊?”滨子说:“去南边走走,”又指着他们**的上身,“这样可是要罚五十分钱哦。”市场里又窄又暗,穿越市场,转向西边,路突然开阔了,我们来到明亮的二井户。这里有卖海狗肉干的店,也有卖猿猴头盖骨、焖烤海马的黑烧[8]屋,也有卖中日老鹳草及鱼腥草的药店。正当我觉得药店好像有点儿多的时候,又看到了好几家卖尺跟秤子的店,岩米香[9]店前方有两口井。下大和桥的桥边,有间屋檐低矮的小房子,卖的是三色外郎饼[10];对面的鱼板店里,没卖完的白色半片[11]浮在水面;卖山猪肉的店里,倒吊着一只山猪;经过昆布店时,有股好像在熬煮盐昆布的香气扑面而来;卖玻璃卷帘的店里,玻璃珠彼此摩挲的声音、风铃的声响,清脆动听;梳子店里,童工正在打盹儿。通往道顿堀河岸的阶梯下方,有一间漆了青色油漆的建筑物,那是公厕。还有卖芋头的店、卖舶来品的摊贩,以及和服店。在一家叫作“善罢屋”的和服腰带专卖店前,滨子停留了好一段时间。
新次经常来这里,对他来说,二井户也许一点儿也不稀奇吧。他打了好几个呵欠,在这勾人心魂的夜间世界的**之下,我童稚的心蠢蠢欲动。我凝视着前方道顿堀的灯火,茫然若失地想:这个世界上,竟然有比方才经过的二井户更耀眼的世界,要是滨子不肯带我去,我也要找机会去瞧一瞧,好想纵身一跃,跳进那片光明的洪水之中。滨子停在“善罢屋”前好一会儿,待她终于迈开脚步往前走时,我连忙跟上她,越过界筋的电车轨道。这时,道顿堀的光明将我瞬间虏获,我不知所措。
弁天座、朝日座、角座……再往前走一点儿,还有中座、浪花座[12],由东边起依序排列的五座剧场。当时,我缓缓仰望这些招牌,只觉得十分有趣,滨子突然转进角座隔壁水果行的小路,往千日前的方向前进,在眼镜行的镜子前整理浴衣的领子。滨子穿着蛇目伞[13]图案的浴衣,下摆拉得很高[14]。也许是这个缘故,如今,我看到蛇目伞,都会想起这位后母,感到十分怀念。我还会想起另一件事,滨子经过法善寺的小巷前时,稍微往巷子里瞥了一眼,指着花月[15]吐舌头,对我们说:“你们的父亲就是在那个寄席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