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奋起的大阪:战灾余话
在B-29的无情轰炸之下,最令我愤愤不平的,就是他们打算破坏日本传统这件事。其表现就是他们将烧夷弹扔在神社、佛寺等地方。大阪的神社、佛寺都受到严重侵害。还有,许多人们习以为常的民间信仰物——石地藏,也遭受到同样的命运。
我将这段故事题为“奋起的大阪”,不知道是否合适。或许,呼吁“奋起吧!大阪”或是“大阪啊,奋起吧”比较符合我目前的心境吧。然而,这一个月之间——也就是说,在已经结束的三月,日期则在十三日半夜[1],敌机在大阪各区降下烽烟火雨的时候算起,直到今天,正好过了一个月,从我所见所闻的各个故事里,我总能感受到从灾难中“正欲奋起的大阪”或是“逐渐奋起的大阪”的表情。不对,说是“已经奋起的大阪”,有些时候,只会让我觉得这是违心之论。
仔细想想,如果在一个月之前,我或许根本不会发现这样的表情,就这样错过了吧。然而,今日的大阪,早已不是昔日的大阪了。昔日大阪,或古或今地用心装点着各种元素,然而,今日的大阪已经不再像过去那般化妆了,也就是所谓的素颜[2],即素脸呈现的表情。这才是真实的一面,正因为它的真实,没有矫揉造作,完全朴实无华,才使我心神向往。老实说,这“正欲奋起的大阪”或是“逐渐奋起的大阪”——再加上“已经奋起的大阪”那虚幻的开朗表情,尽管那是虚无缥缈,我仍然感到一股兴奋之情。不管是开朗还是兴奋,我说的句句属实。因为职业关系,我写起谎言可以说是得心应手,不过,由于这一点,我对真实的爱更深厚。也就是说,语言,尤其是那些标语的空泛语调,只会让我产生一股出于本能的戒备,我们的职业就是如此。然而,不对,因为如此,基于以下各段故事题名为“奋起的大阪”,也许是我的误会,乱写一通的内容吧。总之,前言差不多就此打住吧。
这是一名受灾者的故事。假设他的名字叫作他三郎吧。基于我的个人喜好,我称他为“他仔”。
他仔在大阪南部开了一家咖啡厅。这里说的南部,就是大阪人经常说“往南走”的那个南部。我也经常“往南走”,每回都会顺便去一趟他仔的店,与他仔熟识。
还记得我去探望他仔的日子,确实是报纸刊登“复活的文乐”相关报道的那一天。文乐的小屋烧毁了,人偶的服装也烧毁了,松竹[3]的会长白井先生[4]宅邸及纹下[5]古韧太夫[6]宅邸收藏的文献全数丢失,文乐陷入存亡的危机,不过,白井先生及古韧太夫等文乐相关人士,并未向这把大火屈服,旋即投入复兴国宝艺术的工作。他们即刻发布消息,预计先网罗民间收藏家手头尚存的人偶,不足的部分,则请阿波[7]的制偶师倾力制作,待准备完成,再举办全新的剧团公演,这是我最近读过最符合时宜的新闻报道了。在最近风向带得很差的新闻报道中,只要有心,还是能写出一点儿好东西。虽然这话说得有点儿早,大阪人读了这篇报道后,应该能重新体认大阪人凡事不屈不挠的坚韧个性,受到一些鼓舞吧。此外,今年春天,人们对于文化之花那无论凋谢多少回,每逢花季又会再度绽放的永恒生命,也会首度有所感慨吧,也许还会更进一步,对复兴大阪充满信心,深刻思考后,感到“春天随着文乐复苏的报道”来到大阪。无论如何,我感到十分愉快,当天便兴冲冲地去了大阪探望他仔。
老实说,我心里不抱期待,也许他仔已经不知去哪儿疏开[8]了,说不定根本见不到面。然而,我到了当地一看,发现他仔跟家人正一起努力挖掘烧毁的废墟,见了我便说:
“嗨,织田先生,你来得正好。你来看看,都烧成废墟了。烧光光啦。”
他仔脸上却未露出“烧光光啦”的人会有的表情。一问之下,得知他仔倒也不是没有能投靠的亲戚,只是没去亲戚那里疏开[9],也没参加集体疏开,一家四口生活在没烧毁的防空洞里。
“你看看,住在防空洞啊,不用顾虑其他人,夜里遇到空袭也不用逃跑,也没有灯火管制,多么自在。”
他仔又说自己会努力在这大阪待到最后一刻。“我可不会因为怕老美,就连美美的针织衬衫都不敢穿呢。等到战争结束,我会在这里重新开起咖啡厅,记得来光顾哦!”
真是乐观的人。“我可不会因为怕老美,就连美美的针织衬衫都不敢穿呢!”老美指的是美国吧!怕老美,吓得连美美的针织衬衫都不敢穿,一定是双关语吧,我想到他仔可是双关语的高手,口里正嘟囔着“治而不忘乱”[10]就是这样吧,这时,他仔的太太正好回来了。太太说她去了一趟里长办公室,里长办公室跟里长的房子都烧毁了,不过里长梅本先生一家人也没打算疏开,幸好附近的教会只烧了一半,于是把那里当成临时办公室,一家大小全住在里面,办理村中事务,提供协助。
说明完毕后,他仔的太太说:“梅田先生家毕竟都当里长了,钱多得都花不完呢,根本没什么顾忌,去乡下随便买间房子都行啊。不过他就是责任心强,从没去找过房子,一直待在那里努力苦撑,为大家服务。别的地方可差多了。别的里长啊,你听听,有些里长个性懒散,叫他开一张证明都要拖上两三天,从他疏开的乡下把他找出来,还嘟囔着什么怎么不让他住饭店,抱怨个不停呢……啊,得端杯热水给老师喝呢。我现在就去煮,喝杯温开水再走吧。”
太太正要爬进防空洞里,大概打算去拿小火炉,我连忙阻止她,正打算告辞,他仔说:“怎么那么见外呢。老师,虽然我这小破屋跟鳗鱼池没两样,下次再来哦。”
跟他仔道别后,我来到了千日前的大阪剧场。这里的经理在空袭两三天后表示,空袭那夜,天才刚亮,就有一名员工来送两百元的慰问金。那名员工告诉经理:“要是大阪剧场的员工有人罹灾,请把这个交给受灾的人。”这笔钱远超出员工每个月的薪水。经理十分感动,问那名员工是否平安,他说:“没有,我们家也烧光了。”
经过剧场前方时,我想起这段故事,这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阿三。阿三是波屋书店的老板,从我中学的时候起,每次买新书都是在阿三的店里赊账,每回我出新书,阿三总是把它摆在店里醒目的地方帮忙推销。想到阿三的店也烧光了,我心里十分感慨,所以,见了他之后,也没认真打招呼,就聊起了这件事。
“你那里烧掉了,以后不知该上哪儿买杂志了。”
结果阿三以毫不在意的口气说: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才不会因为烧掉就不开书店呢!我现在去亲戚那边疏开,以后会继续在大阪市区开书店啦,到时候再来买杂志哦!”阿三已经做好卷土重来的准备了。他还像在鼓励我似的,说:
“织田先生,你会不会继续写《夫妇善哉》呢?”
我说:
“不知道,不过说到‘夫妇善哉’[11]啊,法善寺那里的阿多福人偶[12]好像幸免于难。疏开去了,一定没事的。来写一篇寻找阿多福下落的小说好了。唉,还是算了,相较之下,我比较想写地藏的故事。”
阿三问:
“咦?地藏?哪里的地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