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游记快02
海幢寺的规模极大。寺内种有榕树,大的可能得十几人合抱,这种树秋冬不落叶,树荫浓密无隙。寺里的柱子、门槛、窗棂、栏杆,都是用铁梨木做的。还种有菩提树,叶子像柿树,将其泡在水里去皮,叶肉上的筋脉细如蝉翼纱,可以裱成小册子,用来写经。
回寓所的路上,又去了一趟花艇找喜儿。刚好翠姑、喜儿都没有接客。我们喝完茶就要走,她二位又再三挽留。我还惦记着上次的寮,可是老鸨的儿媳妇大姑已经在里面陪客饮酒了,我便对邵老鸨说:“若能带回寓所,则不妨一叙。”邵说:“可以。”于是秀峰先回去叫仆人准备酒菜,我带着翠姑、喜儿随后即到。
正有说有笑间,郡守王懋老竟不请自来,于是拉着他坐下来同饮。刚端起酒杯要喝,忽然听到楼下人声嘈杂,嚷嚷着好像要上楼来。原来房东的侄子是个泼赖,知道我们召妓,就呼了一帮人过来敲诈。秀峰开始抱怨起我来:“这都是三白一时高兴出的主意,我不该听他的呀!”我说:“事已至此,斗嘴有什么用,赶紧想一个退兵之计才是。”懋老说:“我先下楼去劝阻一番。”
我叫仆人速去雇两台轿子,先帮两名妓女从这里逃出去,再想办法出城。我听到懋老在楼下劝他们,但劝不退,于是他也没有再上来了。轿子很快备好,我的仆人手脚麻利,便让他在前面开路,秀峰牵着翠姑跟紧他,我则牵着喜儿走在最后,大家一哄而下。秀峰和翠姑靠着仆人的掩护顺利冲出门外,喜儿却被人伸手拽住,我抬腿就是一脚,正踢在那人手臂上,他手一松喜儿便挣脱出去,我也乘势脱身逃出。我的仆人还没走,正把守着大门,以防他们追抢。我急忙问他:“见到喜儿没?”仆人说:“翠姑已经坐上轿子走了,喜娘我只看到她出来,但没见她上轿。”我急忙点了火把,看到轿子还在路边,里面空无一人。我又急忙追到靖海门,看到秀峰在翠姑的轿子旁边站着,便问他,他说:“她可能是跑反方向了吧。”
我急忙转身跑回寓所,又继续朝前跑,跑过十几户人家,听到有人在暗处叫我,将火把凑过去一照,是喜儿,于是让她上轿,抬起就走。秀峰也跑了来,说:“幽兰门旁有水门洞可出城,已经托人去贿赂门军开锁了,翠姑正在往那边去,喜儿也赶紧去吧。”我说:“你快回寓所去退兵,翠姑、喜儿就交给我了。”到了水门洞,果然已经开锁,翠姑正在那里等。我便左手扶着喜儿,右手牵着翠姑,弯腰踮脚,踉踉跄跄地出了城。天上正下着小雨,路面滑得好像泼了油,跑到一处河岸,正是先前去过的沙面,这里笙歌曼舞,正热闹着呢。小艇上有人认出了翠姑,于是招呼我们上船。
这时,我才发现喜儿一头蓬发,发钗、耳环也都不见了。我说:“被抢去了吗?”喜儿笑道:“我听说这些首饰都是纯金的,是妈妈的东西,刚才下楼的时候已经摘下来藏在口袋里了。如果被抢去,岂不连累你赔?”我听了很感激,叫她赶紧重整一下妆容,将首饰都戴回去,今晚的事情不能告诉妈妈,她要是问起来,就说因为寓所里人太杂了,所以才回来的。回船之后,翠姑便照我说的去回禀鸨母,还说:“我们已经用过酒菜,现在还很饱,只要备些粥就行。”
这时寮内的客人已走,邵老鸨叫翠姑也陪我到寮内去。她俩的绣花鞋里外都是污泥。三人就着粥充饥,秉烛漫谈,才知道翠姑原是湖南人,喜儿则是在河南出生,本姓欧阳,父亲死了,母亲改嫁后,作恶的叔叔便将她卖给了老鸨。翠姑便诉说她操业的不易:明明不开心也一定要强作欢颜,不胜酒力也一定要强行畅饮,身体不适也一定要强忍着陪客,喉咙不舒服也一定要强迫她唱歌。“更别说遇上那些性格乖张的客人,稍有不称心的,就砸酒杯、掀桌子,大声辱骂,鸨母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讲我接待不周。还有些恶劣的客人,彻夜**,不堪其扰。喜儿年轻,又是初来乍到,鸨母还是比较疼她的。”她说着,不知不觉地,泪水也随着话语掉落,喜儿亦默然垂泪。我便将喜儿拥入怀里,抚慰她。
这晚,我让翠姑睡在外间的长榻上。因为她是和秀峰好的。
从那以后,每十天或五天,必派人来召。喜儿有时会亲自放小艇到岸上来迎接。
我每次去都一定会叫上秀峰,不再邀别的客人,也不另放小艇。欢娱一宵,只需四圆番银而已。秀峰常常是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也就是俗称的“跳槽”,甚至一次召俩。我每次只召喜儿一人。我偶尔只身独往,要么在天台上小酌,要么就在寮内清谈,不劳她唱歌,不强她多饮,对她极尽温存体恤,引得一船的妓女们羡慕不已,都说就数她的小艇最安适自在。她们没有客人的时候,只要知道我在寮内,必来相访。整个扬帮的妓女,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的,每一次来,只要见到我的都会跟我打招呼,我只好左顾右盼,应接不暇,这种待遇,就算花再多的银子也买不到啊!
我在那边四个月,共花费白银一百余两,得以尝“荔枝鲜肉”,也算是生平快事。后来老鸨索价五百两,逼迫我纳喜儿为妾,我不胜其扰,便决计动身还乡。秀峰已迷恋于此,便劝他干脆买一个做妾,带上她,仍由原路返回了苏州。
第二年,秀峰又去了岭南。父亲不准我再去,便应了青浦杨明府之聘。后来秀峰回来,说起喜儿因为我没再去找她,差点寻了短见。唉!真是“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
我自粤东归来,在青浦作幕两年,无畅游快事可述。
随后便是芸娘和憨园相识,众议沸腾,芸因之激愤致病。我便与程墨安合伙,在家门口附近开了一爿书画铺,勉强补贴一下医药的花销。
中秋后第二天,吴云客偕毛忆香、王星澜来邀我游西山小静室,当时画铺的生意正忙,我就叫他们先去。吴说:“你若能来,明日午时在山前水踏桥的来鹤庵相候。”我说好。
次日,留程墨安一人守铺,我独步从阊门出城。到了山前,过水踏桥,沿着田埂往西,看到一座庵堂,坐北朝南,门带清流。叩门问时,应门的人说:“客人何事?”我把事情一说,对方便笑道:“这是‘得云’,客人没看见匾额上写的吗?‘来鹤’已经过啦!”我说:“从桥上一路走来,没看见有别的庵堂啊。”那人指向来路,说:“客人没看见那边的土墙围起很多竹丛吗?就是那里。”
我又往回走,到了土墙下,小门紧闭。透过门缝往里窥,短篱曲径,绿竹猗猗,寂静不闻人语,叩门也无人来应。有人路过,告诉我:“墙洞里有块敲门石,你要拿它来敲。”我试着连敲几下,果然有小沙弥出来应门。
循着曲径而入,过了一座小石桥,向西一折,才望见庵堂的正门,门楣上悬着一块黑漆额匾,上有用金粉书写的“来鹤”二字,后面还有很长的跋,无暇细看。进门便是韦陀殿,上下光洁,一尘不染,所谓“小静室”应该就是这里了吧。忽然看到左边檐廊上有个小沙弥,正端着酒壶出来,我连忙大声喝问,话刚落音便听到星澜在里面笑道:“怎么样?我就说三白决不会失信的!”旋即见云客迎了出来,说:“等你吃早饭呢,怎么这么晚才来?”一名僧人跟在他身后走来,向我稽首作揖,一问才知道是竹逸和尚。
走入小静室,原来只是三间小屋,额匾上写着“桂轩”,庭院中有两株桂花盛开。星澜、忆香一齐起哄:“迟到罚三杯!”席间,菜则荤精素洁,酒则黄白俱备。我问道:“你们游了几处啦?”云客说:“昨天到这里就很晚了,今早只游了得云、河亭两处而已。”叙话间,推杯换盏,不觉畅饮良久。饭后,仍然自得云、河亭开始,至华山而止,共游了八九处,各得其妙,不能一一尽述。华山顶上的莲花峰,因为天色欲晚,留等以后再游。华山的桂花开得最繁盛,大家坐在花下品完一杯清茶,然后便乘着山轿径直回了来鹤庵。
桂轩东侧,还有一间临洁阁,已经摆好一桌酒菜。竹逸和尚话虽不多,却非常好客,喝起酒来毫不含糊。席间先是折桂枝行花枝令,继而每人轮番行酒令,一直畅饮到二更天。
我说:“今晚月色甚好,就此酣睡未免辜负明月,看哪里比较高旷,何不前往赏月,才不枉此良辰美景啊?”竹逸说:“放鹤亭可以。”云客说:“星澜带了琴来,这次来还没听他弹过呢,抱着琴去那里一弹如何?”于是偕往登临,一路上桂花飘香,树林中银辉似霜。月下长空,万籁俱寂。听星澜弹《梅花三弄》,让人飘飘欲仙。忆香亦雅兴大发,从袖中抽出铁笛,呜呜地吹了起来。云客说:“今晚在石湖看月的那些人,谁能像我们这样快活?”他说的是,八月十八日晚上苏州石湖的盛会,很多人都聚在行春桥下欣赏串月奇观,湖上游船扎堆,笙歌曼舞,通宵达旦,名为看月,实则狎妓斗酒而已。
不多时,月落霜寒,大家尽兴而归。第二天早晨,云客问众人道:“附近有座无隐庵,地处幽僻,你们当中可有人去过?”都说:“且不说没去过,就是听也不曾听过。”竹逸说:“无隐庵群山环绕,不是一般的偏僻,庵里连僧人都留不住。我很多年前去过一次,当时已经颓圮。后由尺木彭居士修葺一新,不过我再也没去过了。但依稀还是有些印象的,你们要去的话,我可以带路。”忆香说:“空腹去吗?”竹逸笑道:“已经备好了素面,我再叫一名弟子携酒相随。”
吃完面,即徒步前往。途中经过高义园,云客想去游白云精舍。进门就座之后,一个和尚慢吞吞地走出来,向云客拱了拱手说:“两月未聆教诲,城里有何新闻?巡抚还在衙署吗?”忆香忽然站起来,说了声:“秃子!”便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我和星澜差点没笑出声,也跟着走了出来。云客、竹逸跟他客套了几句之后,也赶紧出来了。
高义园即范文正公之墓。白云精舍就位于墓畔,有轩室一间,正朝着石壁,上面吊满了藤萝,下面是人工挖凿的水潭,名曰“钵盂泉”,宽约丈许,绿波**漾,金鱼游弋。轩室的布置风格幽雅,设有竹炉、茶灶;轩后是一大片绿林,从那里可以俯瞰范园的全貌。只可惜,那和尚就是一俗夫,我们也就不堪久留了。
途中还经过了上沙村和鸡笼山,就是我与鸿干曾经登高的地方,风光如旧,而鸿干已死,抚今怀昔,令人不胜唏嘘。
正惆怅间,脚下突然被流泉阻断去了去路。有几个村童正在乱草丛中采菌子,伸着脑袋冲我们笑,似乎这么多人的到来让他们很诧异。问他们无隐庵怎么走,回答说:“前面的路已经被淹了,你们得返回数步,沿着南边的小路,翻过那座山才行。”
照着他们说的,翻过山头又往南走了一里多,竹丛灌木愈发芜杂,这里四面被大山环绕,路上覆满了荒草,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竹逸和尚也只能走来走去,四处巡睃,嘴里还嘀咕着:“好像是这里啊,可是原来的路都不见了,怎么办呢?”我蹲下身细看,终于透过层层竹阵,隐约看到一座用乱石墙筑起来的房舍。于是拨开竹丛辟出一条路来,穿行过去之后寻得一扇大门,上面写着“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人欢喜道:“若非你眼尖,还真就像桃花源一样‘寻未果’了。”
院门紧闭,敲了很久都没反应。倒是旁边的小门,突然“咿呀”一声开了,一名少年衣衫褴褛地走出来,面带饥色,脚蹬破鞋,问道:“客人有事吗?”竹逸上前稽首道:“贵地幽静,令人神往,特来瞻仰。”少年说:“如此穷山恶水,寺里的和尚都跑了,谁来接待你们?还是请到别处游玩吧。”说完,关起门准备进去。云客急忙叫住了他,并许诺如果让我们进去,必当酬谢。少年笑道:“茶叶什么的都没有,我是怕怠慢了客人呢!岂是为了酬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