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麻扎达坂看那行走的群山
这些永生永世的雪,黑褐色的岩石,偶尔一小丛珍贵的无名小草——仅这三种事物包就含着了降生、死亡和抗争……
赛力亚克达坂也叫麻扎达坂,“麻扎”之意为“坟”,这名字听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麻扎是名副其实的行路人的坟墓。在道路没有整修、白骨没被掩埋之际,这架达坂一片森然。麻扎达坂与库地达坂挨得如此之近,似乎就是要一比险恶。麻扎无疑更胜一筹。
下谷底的20多千米路依然很差,几乎与昨天一样,花掉了我们近5个小时的时间。车到雪线,上达坂的路才走了一半,时间却已是中午了。
除了阳光和高处的雪,除了那位老人,半天行程中,我们没有看见任何活的东西。
老人裹着一件油黑发亮的老羊皮袄,骑着一头毛色灰暗、面无表情、疲惫不堪的老驴。他是个赶路人,谁也不知道他骑着这毛驴走了多少天。他浑身裹着路上的风尘和喀喇昆仑冰雪的寒意。他的头发已许久没有理过,白发飘萧,银须凌乱,面容黝黑。见了我们的汽车,他勒住毛驴,立在路边。他又老又长的双腿几乎触着路面。他面带微笑,用赶驴的棍子向我们致意。我们也向他鸣笛、挥手。我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与他错过后,我们停住车,有些怅然地目送他一颠一摇地慢慢远去。
路随山势,如羊肠般缠绕,直到海拔5080米的达坂顶部。
一过雪线,呼吸就变得浊重,高山缺氧明目张胆地袭击了我们。这个无形的对手除了氧气,谁也拿它没有办法。它无处不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它抡着钝斧的手。它一斧又一斧,准确地、狠狠地砍在你的头上,让你顿时脸色苍白、嘴唇发乌、双眼晦涩、头痛欲裂、胸闷气短、阵阵恶心、呕吐、肠胃**,其苦难言。
这就是高山反应。对于身体虚弱或心脏不好的人,它就是死神,可以随时置你于死地。
一位常年走新藏线的上尉告诉我,1986年12月,一支13人的巡线分队突遇暴风雪,最后冻伤7人,冻死1人。在料理那名被冻死的士兵的遗体时,遗体蜷曲着,怎么也弄不直,最后只好用炉子烘烤。20世纪90年代初,黑卡达坂上腾空而起的泥石流一下子就把一个正在行驶的车队埋没了。1986年,一名翻车身亡的士兵的遗体从三十里营房运往叶城途中,又两次翻车,使不幸的亡灵再次遭受磨难,难得安宁……
天路的险要让人感到生命的渺小和卑微。
是什么让我们奔波于危途?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是爱,是仁慈?有一些,但更多的是欲求,是野心,是因为无知所表现出来的莽撞。
此时此刻,我有一种特殊的感受:就像已分手多年的爱人,你在某段短暂的时光——神以全部的仁慈只能赐予的那点时光,突然感到你仍然爱着。此时,你欲哭无泪,你的心一阵阵绞痛,心灵脆弱如冰,不能趋向温暖,也不能承受打压,只能在寒意中寂然不动。
17岁从大巴山走出来时,我决计抛弃自己的故乡。新的故乡在路上,在不能停止的寻找之中。怀抱着这偌大的梦想,以致我对每一缕扑面而来的气息都感到惶然。如今,我已习惯。但我总愿意盯着道路的两边,在行进中去发现和感受。
我又产生了年少时对面临的世界一无所知时所产生的惶然。
这些永生永世的雪,黑褐色的岩石,偶尔一小丛珍贵的无名小草——仅这三种事物包就含着了降生、死亡和抗争……
我不知何时昏然睡去。旅途中,除了夜晚,睡去是可耻的,而我却在羞耻中睡去了。
我梦见了这庞大的山脉大步向前走着,发出咚咚巨响,大地震颤,地球发抖,宇宙骇然,我和一群群人因为恐惧而奔逃、而大声呼叫。
醒过来后,我仍心有余悸,不能不以敬畏之心仔细打量路途的每一座峰峦,每一块岩石。
这些带着愤怒的表情,屹立在中亚心脏地区世界最高的山峰,气势磅礴,蜿蜒逶迤。它们惊人的高度足以使任何旅人惊叹不已。维多利亚时代的旅行家将这里称为“世界屋脊”,“世界屋脊”从此就成了这里的别名。它横空出世的雄姿,千百年来与世隔绝的状态,流传广远的神话传说,使其显得更为幽秘,也更加令人神往,以至被传说为神居之地。
大概很少有一个地区能像这里这样成为世界的秘密心脏,再也没有这样的神秘能引起人类的种种猜想。这里更属于想象之境,只要沿着神圣而又纯净的方向,你的任何想象都可能是对这里的独特的显现。在一个已经昭然若揭的、不存在多少秘密的世界上,这里所具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