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合曼草原等待马蹄声响起
世界真安静啊,她一次又一次追忆起他幸福而满足的笑,追忆起他们欢乐的歌唱,追忆起他们相拥着熟睡。她既感到悲伤,又感到幸福。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睡熟了。
一对老人相互依靠着坐在草地上,黎明的天光剪出他们亲密的身影。两匹马在不远处闲**。草原上十分安静。有三两只乌鸦无声地掠过黛色的天空。
世界寂静得好像什么也不会发生。
但他们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们期待中的声音就会出现。
北方干冷的风带着呼啸声从黎明时分的草原掠过。他像孩子似的伸开双臂,任由她帮他把羊皮袄穿上。
他恍然听到了一匹马的嘶鸣声。
他的耳朵已有些聋了,但这时却变得像猎犬一样灵敏。
他出神地看着远方,脸上泛着沉迷和向往的光彩。他不只是能听到那声音,好像还能看到那声音的形状。是暴雨的形状,她记得他给她讲过。她永远不能忘记他描绘他看见马蹄声的情形。
他脸上挂着少年人激动时才会有的潮红,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激动地说:“啊,古丽,我听见了马蹄声,像黎明时骤然而至的暴雨,猛然间……掠过大地,把沉睡的一切惊醒,并冲刷干净,包括人和大地的梦……”
这样的情形她只在他年轻时见过,他在她眼里一点也没有变老。
“你还是年轻的。”她说。
“我们都还年轻。”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有些颤抖。
那年,他77岁,她72岁。
16年前,他们随儿子搬到城里居住后,每年秋天都要回一趟草原,来听马群从草原奔过的声音。他们是草原的孩子,他们难以忘记自己的母亲。
儿子生活的城市离草原500里路,要经过三座城市、四处戈壁,换两次车。但他们每年都像赴约似的满怀着深情前往。下了车,向努尔阿吉家借两匹马,带着酥油、馕和奶酒,就迫不及待地打马向草原深处奔去。
上马时,他们的身手还是灵活的。但在城里待了一年,马一旦跑起来,心中不免有些担心,怕自己的老骨头承受不了那种生命的飞奔。那片草原上的人很少有过年老的想法,他们只有活和死两种概念。即使老人,也很少下过马背,很少停止在草原上奔驰。除了有一天,再也上不了马背了,他们才会承认生命的衰老。
一到城里,他们就变得伤感起来,但他们不愿让儿子察觉,所以那伤感就埋在内心深处。是他们在城的喧哗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那河流因为枯涩,水流凝重而又迟缓。根本看不见生命所激起的浪花,当然,就更难听见那河流流淌时的畅快之声了——只能听见某种低哑的呜咽,甚至很多时候,只能听见水泡破裂时的轻微叹息。
当马奔驰开来,他伏在马背上,“哟——嚯——”地尖啸起来。那时,他会听见生命之河的奔涌。他回头看她时,看到她的身手也已变得敏捷,他看见她和自己一样,脸上有泪水在闪光。
来到草原深处,他们下了马,彼此打量一会对方,然后相拥着,微笑着拭去彼此脸上的泪。
她说:“我们……还行……我原来以为,我连马都上不去了,就是上去后,也坐不稳了,没想还行……”
风把远处狼群的嗥叫声送来,天地间充满了草原的清香。他们孩子似的躺在草地上,大口呼吸着草原母亲的体香。他在陶醉中忍不住唱起了他第一次向她求爱时唱的情歌:
珍珠离海就会失去光芒,
百灵入笼仍为玫瑰歌唱;
痴心的恋人纵使身陷炼狱,
燃烧的心儿依然献给对方……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但仍像过去一样饱含深情,让她怀想起过去的时光,心中充满了幸福,一点也不为失去的一切而伤感。她也忍不住唱了起来:
身材矫健的小伙子,
你是我心灵的向往。
你是耐心的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