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必须永远在人生的现场,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不管那是个什么现场。一个人可能总会遭遇糟糕的未来,如果不在现场,他的人生就会定格在“糟糕”二字上;如果坚持甚至赖在现场,他总会迎来他心目中的那个巅峰时刻。
顷刻间,飘风过尽,乌云压顶,雷霆轰炸,暴雨如注。豆粒大的雨点砸在头上、脸上,真疼!还是跑起来吧。并非真的要跑到哪里去躲避风雨,只是要做出一种条件反射的样子,遇到下雨时,人总要往某个地方跑一跑,去避一下雨。
忽然跑到小小的河堤上搭盖的一个小小的人字形窝棚里了。棚子里的两个老汉正叼着烟袋吸烟,见有人冲进来,浑身雨水,却也不惊不讶,只是把屁股往土坯旁边挪一挪,让来人有个地方坐下而已。原来窝棚是半埋在地下的,因而窝棚的门口,用铁锹挖了些大块的土疙瘩堆在那里,以阻挡雨水。雨粒砸在窝棚上,密集而沉重。棚外的雨帘像厚窗帘一样厚实,只看得见一片黑幕,别的啥都看不见。
两位老汉吸着烟,烟火吸亮时,似乎看得见他俩沟壑纵横的沧桑的脸;烟火没有吸亮时,只能感觉那里有人坐着,沉默着,散发着人的气味,品着吸到肚里的烟味,却看不见一点人影。
“雨来俺也来。”似乎有一个老汉嘟哝了一句。
“雨去俺也去。”似乎另一个老汉嘟哝着说。
倒也神奇,顷刻间,老汉们不见了,只见雨声稀疏,风和日丽,蛙声四起。这时走出河堤上的窝棚,平原上已经清爽秀丽得无法言说,只觉微风轻拂、暑意尽消。站在河堤上往河里看,只见上游来水迅疾而过,在河湾里留下大量枯枝、败叶、泥尘、碎屑。
一个又一个暴雨来袭的夏天过去了。河湾堆积了一层又一层泥尘杂物。泥尘和杂物愈积愈高。有人秋天到河湾来察看了一番。过了几天,一个黎明,一个男人用木制的独轮车推了些木棍、柴草来,卸在原来的河湾上,用一天的时间搭了个人字形的窝棚。次日,又是黎明时分,那个男人还是用木制独轮车推了些木制农具、陶罐,车后跟着一个黄皮肤的女人,在窝棚外卸了车上的家什,女人开始在窝棚内外收拾,男人在窝棚不远处选了一块河流制造的暄软的沃地,用木锹垦翻起来,并撒上了一些圆形的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种子。
不要告诉我这位先民种下的是一种叫面瓜的夏季瓜果,仲夏不是种植面瓜而是享受面瓜的季节。
我想起有一个夏天我在平原上长途步行,傍晚在一个小集镇寻一家逆旅而宿,住在二楼的房间里。清晨起床,一眼看见与二楼平齐的侧房房顶上堆了土,整理成了一片瓜园。我立刻推开秫秸扎成的篱笆,进入这个空中瓜园。瓜园里的夏瓜品种多样,有西瓜,有金边小甜瓜,有菜瓜,有一种类似西瓜但比西瓜小的打瓜,有西红柿。但是,最重要的是,有两垄面瓜。
面瓜,那可是我仲夏的最爱。我走进生长着面瓜的瓜垄中,在一个汤盆大小已经成熟的面瓜前蹲下,满含深情地注视着它。面瓜就像它的名字,当它们成熟的时候,你掰开它们,它们面沙面沙的瓜瓤呈现在光亮中,闪闪发光。它们不仅吃起来面面的、沙沙的,它们还带有面瓜特有的甜香味。太阳出来了,面瓜们醉卧般沐浴在仲夏热烈的阳光里。十几个或大或小,已经成熟或即将成熟的面瓜,它们金黄或鲜绿的面纹,在阳光下闪耀着金黄的光亮。
哦哦,不被打扰且进行中的生命真的令人感动,也让人陶醉。我长时间蹲在雍容富态的面瓜面前,欣赏它们无与伦比的优美、自在和从容,我为此而激动万分。那一个早晨改变了我的那一段行程。我从旅店老板手里买下了那十几个已经成熟或即将成熟的面瓜,背着它们,踏上了返家的行程。
《吕氏春秋》说,夏季的第二个月,蝉始鸣,半夏生,木堇(槿)荣。意思是说,仲夏这个月,蝉开始鸣叫,半夏生长,木槿开花。蝉有春蝉、夏蝉和寒蝉之分,春蝉是一年中最早出现的蝉,寒蝉出现在夏秋时节,夏蝉则最为常见。黄淮大平原上盛夏常见的夏蝉是油蝉,它体形较大,叫声响亮,成为盛夏到来的标志。蝉和所有的昆虫一样,身体都分为头、胸、腹三大部分以及相应的节状肢。
现在蝉越来越少了,因为蝉所面临的环境,越来越充满了不确定性。夏天,**过的雌蝉首先要用它的产卵管在树上挖三四十个小孔,并在每个小孔里产六到八粒卵。蝉卵孵化后,幼虫会掉落到地面上;或者它自己造一根丝线来,再缘着丝线滑溜到地面。幼虫的胸部有两把大钩,它就靠这两把大钩在地面上挖洞,然后钻入一米深的地下,在那里生活四五年,甚至还有的在地下生活八九年,靠吸食树根的汁液过活。蝉要在地底下候到仲夏的暴雨来临,才有出头之日。一场浩大的暴雨,把地面泡得十分松软,幼蝉靠它的大钩挖出一个洞,爬到树上,蜕去外套,成为吱吱叫的知了。
仲夏这个月,对家人要有耐心。这个月不说过头话,不做过头事,慎做家庭中的重大决定。苦夏要以苦相对,多吃凉拌苦瓜、凉拌苦菊,并以泡椒凤爪改味。居家时动作轻缓,宜常哼诙谐小曲。
仲夏这个月有夏至节气。这一天太阳到达北回归线,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中的最北端,飘窗里太阳能直接照到的部分也是一年里最少的。平原南部的单季稻开始插秧了。夏至的“至”,是极致的意思,这天白天最长,此后的白昼越来越短,直至冬至。北回归线即北纬23°26'线,这条线又称夏至线,这一天太阳在北半球天空中的位置也最高。
河边的几棵大桑树结满了或白绿色,或淡红色,或深紫色,或深黑色的桑葚。白绿色的是刚结成的桑果,还没成熟,淡红色的是正在成熟的桑果,深紫色的是已经成熟的桑果,深黑色的是成熟得略有点过的桑果。早起的鸟都要赶到河边那几棵大桑树上聚餐,它们一拨来了,一拨走了,走了一拨,又来一拨,一直延续到快中午才稍有停歇。也许是桑果太多太多,鸟们这啄一口,那啄一嘴,吃的没有啄落浪费的多,食物多了,也就想不起来节省了吧。几棵大桑树下面,到处都落着桑葚,地面都这一块、那一块被染得深红。
我走到树下,伸手从桑树低垂下来的枝条上够深紫色的桑葚。我一言不发地尽快多够,一边够,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狼吞虎咽。有时我一手拉着桑树的枝条,另一只手够枝条上的桑果,一边塞进嘴里。桑树条上的桑葚太多了,一根桑枝从上到下结满了或白绿,或淡红,或深紫,或深黑的桑葚,吃都来不及吃完,眼睛又发现手边还有一根结果更多的枝条。
实在吃不动的时候,我消停下来。我的嘴上、脸上或深紫,或淡红,像是刚刚茹毛饮血过。我慢慢挪到桑树下面一根祼露在外的粗树根上,缓缓坐下,喘喘气,歇一歇。空气暖热起来。平原上的声音很远,光斑在视线的尽头跳动。这或许是一种原生态的生活吧,饿了就去捕捉一个小动物吃掉,再吃点桑葚一类的水果改善改善口味。
这或许又是一种不需要太动脑筋的生活,我很喜欢。我很喜欢这种生活,但是不知道别人让不让我喜欢这种生活,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干预我的这种喜欢。也不知道别人喜欢还是不喜欢这种生活。但是,我还是喜欢这种生活,我不管别人喜欢不喜欢这种生活,我也不管别人让不让我喜欢这种生活。
这个月黄淮平原上所有野生的黄鳝都出眠了。在老塘里,在小河沟里,在湖边的湿地芦苇丛里,黄鳝都开始了一年里正常的捕食生活。我在一条下过暴雨后存了许多水的小河里钓了一大袋黄鳝。我把装黄鳝的布袋在河水里浸得湿湿的,这样一路走回去时,黄鳝就不会死掉。我把黄鳝钩收起来。我把剩余的黑蚯蚓全部放掉,倒进小河岸边潮湿的地方,然后我一路吹着口哨,走回城里。
母亲会把我钓到却吃不完的黄鳝在水里养起来。母亲每天中午都会做一大盆营养丰富又可口的黄鳝汤给全家人吃。母亲先从缸里把已经吐干净的黄鳝捞出来,放进锅里。煮熟后的黄鳝很容易把肉从脊骨上推下来,黄鳝的脊骨这时一定还是完整的。黄鳝汤里打上鸡蛋,放些干黄花菜,放些苋菜,勾点芡粉,这样汤会显得浓稠;出锅后再淋些香油、老醋,撒些胡椒面。胡椒面和醋对黄鳝汤的美味起到点睛作用,没有醋,黄鳝汤的鲜提不起来;没有胡椒粉,就没法吃得大汗淋漓、筋脉通达、畅快无比。最不能放的是辣椒,虽然辣椒也鲜香,但辣椒和黄鳝汤却最不搭。
仲夏宜在原野上奔走呼号,释放自我;或于河堤茂密的树林里,甩去面具,**自我,纵情奔跑、跳跃、放歌,至嗓音嘶哑、腰腿酸乏、疲惫不堪为止。
仲夏又宜读书、积累。宜收拾一个心爱或顺眼的小本子,写上何人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地,用来记录读书的感悟,抄写钟爱的段落、词句。
仲夏最宜读某一类书。分类可按学科分,比如机械类的、医学类的、文学类的、哲学类的、数学类的、物理类的、电子类的、电影类的、地理类的、历史类的、水生植物类的、社会学类的、政治学类的、昆虫学类的、天文学类的,等等;也可按内容分,比如文学有写实类的、虚构类的、当代类的、历史类的,等等;还可按形式分,比如文学有小说、散文、诗歌,等等。
仲夏集中读了一类书,到秋天就知道自己赚了,或赚得很多,或赚得少些,但总是赚了,会有很大的成就感。
仲夏,平原上的黄花菜陆续开花了。在平原人家的房前、屋后、池塘边、田埂旁,黄花菜开出鲜黄色的花。黄花菜又叫萱草、忘忧草、金针菜等等。少量的黄花菜,新鲜的采下来,必须在开水里焯一焯,分解去除花中的毒素,才能食用。如果数量大,就焯过后摊在竹篾编的浅筐里,拿到太阳下晒干,晒干后收藏在干燥处,以备日后食用。
这个月的野菜当推马齿苋。马齿苋是一年生肉质草本。仲夏的马齿苋,虽然在水肥好的地方长得有点老了,但大多仍又肥又嫩。快中午时走过一座荒废的水闸,那里虽然道路依然,却空幽寂寥,阒无一人,连鸟叫声都难得听到。突然发现脚下的砂石路边生长着一大棵一大棵肥嫩的马齿苋,连绵不绝,它们肥嫩得叫人不敢相信。我赶紧蹲下去看它们,长时间欣赏着它们。这倒不是为自己发现了野菜激动,而是想到在这个荒废了没人来的水闸上,生命仍在兀自推进。它们并非为了给人看,它们也并非为显示自己的存在而存在,它们只是为自己的生命而存在。
仲夏,我开车穿过平原上的村庄时,常常会碰到村村通的水泥路上,有村里的老年人在路上慢慢地走,或者开着低速电动三轮车到村外的河堤去。仲夏的河堤上很凉快,那里风较大,树很多,村里的老年人在那里坐在树荫地上,说说话,做点杂活,度过暑夏。
遇到有老年人在路上慢慢走的情况,我一定不会鸣笛、催促。那是他们的村庄,是他们生活的地盘,作为一个外来路过的人,不可反客为主,扰乱人家本就享有的安宁生活。我会一直开着车,不吭不响,保持一定距离,不急不慌,慢慢跟着走,直到他们岔到另一条路上,或他们拐往河堤了,或路边有人发现有车在不声不响地跟行而招呼老年人让路了,我才稍稍加点速度,尽量不出声响地开走。外来人不应该打扰当地主人的平静生活,不要喧宾夺主。
茉莉开花了。茉莉要大水、大肥、大晒,花才开得洁白、开得香。水少了,肥薄了,太阳晒得少,它们就开不好花,甚至不开花。太阳越晒得猛,茉莉花开得越白、越大、越香。养茉莉主要为了赏花、得花,茉莉不开花,就失去了养茉莉的意义了。茉莉适宜丛栽,单独的一棵茉莉,种在盆里,枝形稀疏,很是难看。一个盆里多栽几棵,它们相互帮衬着,整盆的茉莉就好看了。茉莉不是那种适宜孤处的花木。
茉莉也要勤换盆,两年过去,或最多三年,茉莉就连花也不爱开了,这时就得淘汰旧的,更换新的。好在茉莉更新容易,只要剪些两年生的枝条插在土里,它就能生根、发芽、开花。拿新鲜的茉莉花泡茶,有一些植物的青气,不习惯时,就觉得不好喝。晒干的茉莉花,可以直接泡水喝,也可以做糕点,还可以用来熏茶。北方的花茶,大多用茉莉花来熏制。花茶现在是一种有独立内涵的制作茶。但花茶最初在北方出现,或许只是为了用它的花香来压制北方饮用水中普遍存在的苦涩味。
季夏的到来总是让人心生烦躁的。
这是夏天的最后一个月,也是最热的一个月。大暑这一天,无论阴雨晴热,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逍遥游》,泡一杯薄荷茶,到南边的房间,面朝南偏西的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现在太阳正向赤道回归,暑热的天气即将达到顶峰,阳台和飘窗里夏至前太阳照晒不到的地方逐渐又能照晒到了,这些地方在冬至到来前将一直能够照晒到。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平原上的一些集镇说话,有时候做白日梦。
这个月我常把红茶、绿茶、咖啡、炒黄豆、枸杞、嫩柳芽、蒲公英、百合、小火黄茶、乌龙茶、白茶、花茶、金银花、水芹梗、炒大麦仁、荷叶、薄荷叶、石斛等等,随取两三种,或三五种,放在一杯茶里泡着喝。有时候觉得味道很正,有时候觉得味道很怪,于是,酷暑就变得不那么逼人了。喝茶,或只是任由自己的爱好和舒畅,不一定非得怎样喝,或不怎样喝吧。喝茶或全凭自己的任性和突如其来的灵感。
季夏的浮躁气似乎总退不完全。我便常常清晨蹽开大步,到平原上去毅行,到一些乡镇的集市去赶集,就便退退酷暑的戾气。乡村暑夏的集市和春秋时节不同,暑夏的集市就像露水集,人们趁早到集市上赶集购物,太阳出来时已经回到家里干农活了。太阳太毒烈了,人们觉得晒不起。
赶集,这是黄淮地区农村的语言,黄淮海平原上的人大致都这么说,或懂得其中的意思。“走,赶集去!赶集去!”集是名词,大约是从集体、聚集、焦点的意思变化来的。这大概也是个古汉语;古代人少,不像现在出门人碰人,人挤人,于是心烦,不大愿意出门;人少时,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心情就很迫切,哪儿人稍多些,大家就都想赶到哪儿去聚集聚集,见见老朋友、老熟人,会会新面孔,交换点自家的农产品、编织品,或谈谈恋爱,约上一个春天见过的情人什么的,约定俗成,沿传下来,就成为北方官话区的语言,意为定期交易的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