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河流02
先是听见汽车喇叭声急躁地响着,接着看见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从下面的街道冒上来,先是车头,再是前车身,再是后车身;小汽车时不时地响起刺耳的喇叭声,有时是短促急躁的声音,有时是较长时间的声音;它有些不耐烦地开上涨河大堤上的大路,然后向左转,仍然不停地鸣着喇叭,催促路上的行人、电动三轮车、架子车闪开;他真的有什么急事?还是平素就养成了这种习惯?还是有先天的优越?喇叭声一直没有停息,在安详的乡村显得十分刺耳、不耐烦和浮躁;小汽车开始右转、上桥,桥面稍微宽敞一些,但仍然有一些“障碍”,于是小汽车时不时还要鸣笛催促;它终于过了桥,一阵焦急的马达声后,它快速地消失在夹竹桃后面,天地间的平静得以恢复。
一位头发梳理得规整有致的男人从堤路后的街道冒上来,他个子不高,腰板挺拔,走路矫健精神,相貌儒雅;他上身穿一件黑色对襟中式外衣,下身穿一条黑色的灯笼裤,右手握一把纸折扇,时不时习惯性地一甩手,折扇就甩开了,他扬起折扇往身上扇两下,或在大腿上拍两拍,再一甩手,又把折扇折起来了,仍在手里拿着;他上了堤上的大路后,和大多数人一样,照例往左手拐,往大桥的方向走;碰到一个熟人,从大桥的方向往涨河街道里去,两人对面遇到,对话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三,上哪去?”
“三缺一。打牌去。”话音里听得出来一些戏腔。
两人对着话,脚步并不停,对话完了,也就各奔东西了。
这位儒雅的男人我认得,昨天亲戚在家里摆家宴,也请了他来,他跟我家亲戚有亲戚,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两人处得非常好;他看起来大概有五六十岁,实际年龄已经七十二了;他是当地泗州戏的传承人,也是当地泗州戏剧团曾经的台柱子,在当地流行泗州戏的十几个县里,没有人不晓得他;因为他在家里兄弟间排行老三,因此当地人都叫他老三,反而没人知道他的大号;他一路走到涨河桥头,不右拐上桥,却径直前行,往澡河汇入涨河的入河口那里去了,我亲戚家就住在那里,说不定他们上午按惯例就要摸两圈呢。
这时我突然想到,人与国家,还有所谓的文明、文化,大都摆脱不了一个规律,就是年幼的时候模仿学习,青年中年争功创利,到一定年岁后自我完善。年幼的时候不模仿学习,以后就只能走一条野路子了;青年中年不争功创利,就荒废没血性了;到一定年岁不自我完善,人家就不尊重你了。到底要怎么做,只有你自个看着办了。我翻身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纸和笔,赶紧把刚才想到的这几句话记下来。又在纸上记下时间和地点,并自认为这是这天上午在涨河边晒太阳看风景时,最有闪光点的一些想法。
我接着想到,缄默知识真是十分厉害的。所谓缄默知识,就是说不清楚的知识,是无法开口言说的知识,那种知识明明是存在的,但是却说不清道不明;缄默知识是一种隐性知识。与隐性知识相对应的,是显性知识;显性知识是我们已经明了的知识,是我们已经掌握了规律的知识;我们学习驾驶汽车,都是同一个师傅教的,但有人学得很快,有人却怎么都学不会,这就是缄默知识在作怪、在起作用;同样是作家,有的作家文学感觉好,写出来的作品就有灵气,有的作家文学感觉不太好,写出来的作品就缺少文气,这也是缄默知识在支配。
我突然又想到,我现在躺在河滩的草地上晒太阳,一言不发、一事不想,这应该是生活的最高境界了吧。我现在虽然一言不发,但我反倒觉得此刻语言最饱满,有无数的语词可以随时奔涌而出。我现在虽然一事不想,但我反倒觉得此刻思想最活跃,画面最清晰,思维最缜密。
一架花圈慢慢从堤后升上来,在所有的事物中,花圈总是最刺眼、最吸引眼球的,因此人们总是能第一眼就看见花圈。花圈慢慢地从对面河堤路下升上来、升上来,全部升上来以后,却只能看见一架很大的花圈,还有花圈下面有规律行走的两条腿,扛花圈那个人的脸和上半身,统统都看不见。这人有亲朋去世了,我第一时间这样想。花圈一路往涨河大桥的方向走,既不快,也不慢;既不着急着要去,也不拖延着不去。因为行走的花圈十分显眼,面积又大,因而堤路上行走的人,三轮车、摩托车,甚至小汽车,都成了它的背景,显得虚化不清晰。我不愿意猜测去世的是什么人,不管是什么人去世—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普通的人,有头脸的人,生病的人,出事故的人—都会有人伤心。花圈到桥头后往右手拐,上了桥,往桥南行走。还是只能看见花圈和两条腿在行走,看不见扛花圈人的头、脸和上半身。花圈走到夹竹桃后面,就消失看不见了。
我的思绪开始飞舞。我想起一本古书里说到的一些事情。古书里说,那时候的人,一般不过活到六十来岁,大多都在六十岁以下去世,少数能活到一百余岁,那已经十分少见了。一个人只能活五六十岁,一个国家大概只能活一两百岁,一个王朝顶多活四五百岁,可是一个天和一个地,能活多少岁呢?没有人见过天和地的死亡,可见天和地都能活得很长久。如果一个人死了,在坟上立一块石碑,上面刻上一行字:“这里面埋葬了很多钱财、美玉、宝器、绝品。”这个人就能因此而长久吗?肯定不能。但什么样的人才能长久?古书里没说,但我一直在想,只要有时间我就会想到这个话题,却一直没有合适的结论。但此刻我似乎忽然有了结论。我的结论是:能永远活着的,是那些从不想着留名,却天天想着把自己的智慧都呈现出来的人,因此,呈现智慧的人才能永垂不朽。不知道我的这个结论对不对。我再次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纸笔,把刚才的结论记下来,以后再慢慢推敲。
一辆农用三轮车突然蹿上了涨河河堤,因为它蹿上来的速度太快,有些超出常规,因此吓了我一跳;这还不算,它还一路蹿上来,一路带着嚎叫声;我连忙定睛看去,原来是一辆运猪崽的农用三轮车,三轮车上用钢筋自行焊了个笼子,笼子里挤挤挨挨塞了十几头黑色的小猪崽;由于车开得快,小猪崽们又沉不住气,因此一路小猪嚎叫。这辆三轮车还有出人意料的地方,它一下子蹿上河堤后,本以为堤路上人多车多,它要么减速慢行,要么就要撞到人或车,可是它非但不减速,反而加速行驶,眼看要撞到人和车了,它却往它的右手一拐,拐到和大桥相反人车稀疏的堤路上,加大油门,一路往西狂奔而去;感觉它真是有创意的!我的惯性思维总觉得人和车是要往大桥方向走,要过桥的,却没想到往相反方向的堤路,也会有人去走,虽然往那个方向走的人很少。三轮车“嘭嘭嘭”超大的发动机声和小猪们的嚎叫声混杂着,一路远去。
一辆摩托车后座上载着一个少妇跃上河堤,驾车的应该是丈夫,后座上的应该是妻子;妻子什么时候都是能干的,就算她不驾车,除了头脸,她的身前身后也塞满或挂满了各种物件:一大卷塑料纱网,五个塑料鸡用饮水壶,一大卷农膜,一网袋苹果,一串花花绿绿的气球从她和驾车的男人之间升起并随着风飘动、抖动,她背后还背着一个双肩包。摩托车跃上河堤的大路,也没有往他们的左手拐,而是往右手一拐,拐往人车稀少的那个方向去了。现在,这种情况已经不会出乎我的意料了。摩托车开始加速行驶。车子一颠,从驾车的男人和后座的女人之间,露出一个小孩毛茸茸的头来。原来这里还有一个,怪不得那一串气球从两个大人之间升起呢。摩托车更快地加速驶去,家里肯定有一堆活计等着他们。
一个老太婆慢慢从堤路后面的街道上冒上来,慢慢地冒上来,慢慢地全身都出现在河堤的道路上了;她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看上去年龄不小了,走路却有精神。她胳膊弯里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可能有一点东西,不过看上去不沉;她上了堤路后就往她的右手拐,顺着河堤上的路,往行人稀少和大桥相反的方向走去。当她越走越远时,从街道里冒上来一辆电动三轮车,一个少妇驾车,车上坐着一个年龄大的妇女,还有两个正全神贯注吃东西的小孩;电动三轮车也拐往行人稀少的方向,并且很快追上了徒步行走的老年人,我远远地看到,电动三轮车停了下来,驾车的少妇下来把老太婆扶上车,电动三轮又开走了。
当天晚上,老三叔在涨河镇街里的梗记酒楼请我家亲戚等几家(也包括我)吃饭。人一上席话就多。在席上大家都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我这才知道,涨河当地的名门望族,历史上一直都是姓梗的这一族;梗这一姓,在百家姓里都查不到,全国统计下来,也不超过十万人,约一半住在涨河镇方圆二十公里范围内,东北、河南、贵州各有一些分布,河南是历史上梗家先人当官留下的一支,东北和贵州都是梗家人领兵打仗留下来的。老三叔自然也姓梗,涨河、澡河这一带,是梗家的地望。春秋战国时期,梗家就有先人在当时的楚国、齐国做大官。梗家的堂号叫三车堂,是从宋朝传下来的,地球上所有姓梗的,都得认这个堂号。相传宋朝梗家的祖先在涨河这里生活,有一位祖先到京城汴梁做官,被人构陷后贬官回乡,家财被没收充公,靠自制的三辆板车,给人拉货运物谋生,聚起万贯家财,于是就兴教倡文,读书做官,造福乡里,在当地留下了绝好的口碑。
晚宴热闹得不得了,酒过三巡之后,在众人的起哄下,兴致甚高的老三叔,站起来唱了泗州戏经典剧目《拾棉花》中的一段经典唱段。泗州戏的特点,是曲调悠扬,接地气,极富生活气息,甚至土得掉渣,在涨河、澡河大平原这一带,粉丝爆棚,人气特别高旺,小孩子都能随口哼几句。
老汉俺今年五十八
勤勤俭俭种庄稼
肩膀背个粪箕子
铜头烟袋腰间插
手上拿个镰刀头
一去割草二去看瓜
俺走过小桥拐个弯
来到俺的瓜棚下……
这时,看那一桌人,有的击掌,有的敲碟,有的打节奏,有的跟着哼,有的摇头晃脑,有的闭目享受,有的拍照,有的用手机全程录像,连门口的服务员都能跟着哼。
电鱼的男人
这是公历7月下旬的一天。
天很热。因为这是一年里最干热的时段,每天都有白花花的太阳直射大地,气温会蹿升到40摄氏度,人即使躲在屋里,也觉得酷热难耐,甚至喘不上气来。
下午四五点钟,丰堆叔骑着“电驴”(当地人对摩托车或电动车的俗称),从县城偏僻的城郊地带,穿过粉红色的工业炉渣铺成的简陋小路,进入那个只容得一人通行的一人巷,“咣当”一声,直接用摩托车撞开院门,骑进了自家小院。
丰堆叔是个健壮的中年汉子,他上身穿一件淡紫色的旧背心,下身穿一条灰旧短裤,他的胳膊和腿又粗又壮,都叫太阳浆得紫红。他把摩托车停在靠墙不碍事的地方,一条腿着地,熄了火,另一条腿跨下车,把车支起来,从摩托车后座上卸下电瓶、鱼篓等一干什物,都扔在地上。然后,他甩了脚上已经裂了口子的破拖鞋,又脱了背心和短裤,露出全身紫红色的皮肤和筋肉,大步走到院墙的一个水池旁,开了水龙头,大把大把地撩起水来,冲洗着头脸、大手、胳膊、胸脯、**和大腿、小腿。
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利叫声。
“省点水!水不要钱呀!”
丰堆叔好像是习惯了这套程式化的流程和操作。
“俺知道。”
他在嗓子眼里咕哝了一声,屋里的女人未必能听到,但是他要流程式地回应女人一声。如果他不回应一声,每天几乎固定的生活模式就打乱了,就不完整了。
“强还没家来?”
“现在哪能放学!”屋里的女人尖声冲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