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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1页)

霜降之后,清风先至。白广路街两侧种满的槐树,前些日子还是枝叶扶疏,绿荫如盖,一场冻雨后,便改挂上了纤细的冰针与六角形霜花。道道细线中,反衬出几分枯草白须似的愁相。天上,一层青雾,徘徊在这条街上面。云影掠过时,参差比邻的钢院宿舍楼、小小戏院和六十三中学,被映得若明若暗。枣林前街北面的拐角处,有个老人立于阳光刚好能照到的路牙上。他闭着眼,双手平静地攥着线绳,轻轻揪扯,好像真能听懂,头顶上那几个气球瞭望远方时看到的景象。

“红的跟白的,一样一个。”我举着钱,打量起老人。

他穿着蓝灰色的粗布衫,络腮胡像杂菜似的绕缠在脸上。

“小伙子,拿好。”他用比铅条还要黑亮的手指,在几根细绳上摸索很久,像是在抚琴。然后,真的挑出两个气球来,一个红色,另一个也是红色。

我客气地道过谢,告诉老人,不用找钱了。

“你谢我干什么?”他半张起眼皮,把零钱塞回给我。“我站当街卖的是气球,不是这张老脸,你看不到吗?是你眼瞎,还是我眼瞎?”

“这我跟您有什么可争的。”我说。

老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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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后挪了挪,确保自己还能晒到太阳。

“留步,您特意来关照我,这个情我得领,怎么称呼?”

“屠国柱。”

“姓屠?”老人中气足,话音厚实。“这个字好,我跟这个字打了半辈子交道。”

对面有家做白水羊头的李记,很多接孩子放学的人回来,特意进去要一碗宽汤,站门口喝起来。风乍起时,香味会被吹过街面,再散开,还是很浓。

“早年,先生教过我们。”他收好钱夹,别进后腰,那是一个粗纹的鞣制皮具。“一家人里,如果三代为屠,再不转业,早晚遭报。您看,现在这东西不是来了?”

“说起来,咱们也算半个同行。”

“哦,您跟哪儿高就?”

“万唐居。”

“好地方,我像你这么大,在宰场开牲,十头猪,连宰带收拾,两个钟头。只用一根粗圆木,一把刀。先敲脑袋,再放血,然后劈脊,去内货,保证干干净净。”他自顾自地说起来,好像想起很多事。

“所以说,做人,还是要多行善。”我把钱重新递进他手里,又在他的肩膀前,捋出一根线,拿走了我想要的白色气球。“看得出来,您是吃过大苦的人。”

“我不行,有比我还苦的。”老人又把钱收好,冲我笑了起来。“那时有个弟兄,来场上要跟我学,我就站在烫猪池旁边,跟他说,这地方你不能来。他说,‘您肯收我,我客客气气待您,拴猪时也有个帮衬。不然,我就跟扎进脚底的钉子一样,您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老人宽大的腰膀,像一扇铁门。我一边听,一边尽力去想象他年轻时的样子。

“我问他以前摸过刀么,他说没有,但是会拍鸽子,翅膀一攥,背朝地上稳稳一摔,准死,一滴血不流。我听了,就把刀衔在嘴上咬住,准备干活。他是个麻利人,不吭不响就来帮我捆牲口,手握住后腿,再朝外一提,上千斤的美国红毛猪,眨眼间四仰八叉。我跟上去朝心窝子就是一刀,手腕再横着一搅,就松劲了。开膛后我叫他过来看,内脏上只有一道被刀尖刺出的小口,像蚊子叮的包一样。”老人用那只手,在肩头数了数,又从布兜里捏出个瘪气球,他还是想说下去。

“六四年以后,搞四清,大串联,我也纳闷,每回闹运动,他都要被卷进去。我因为眼瞎,逃过去很多事。只有他,整日挂着牌子,被揪到会上斗。那些故意在凳子上放个搓板叫他跪的,都是他的徒弟。每人握一条那种拴在马达上、带钉子的角带,直抽到他血印子一声一声溅出来。从头到尾,我就站在一边,等着把他带回去。不管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薄暮时分,大片愈来愈深的墨绿围拢在空中,像是什么奇怪的酒,淌在我们的头顶。风将我们的气球吹得乱撞,缠在一起,发出软绵绵的乒乒乓乓声。

“不过,还有句老话,先生没讲到,那就是福祸本相依,天命不可违。这双眼睛受了我多少拖累,不好讲,但它不肯瞎,后面那些大难,我实实在在躲不过去。后来,在那个比我的世界更黑暗的地方,我把我徒弟,从他徒弟的手里抬出来。谁又能想到,今天我还要靠他好心,分我一口饭吃。”

老人把手搭在我肩上,却没立刻放下,似乎是想找个东西扶一扶。

“我站在这儿,每个人经过,都和你一样可怜我。要不买两个气球,要不就打发孩子来,偷着把钱丢下。但是没人能告诉我,我现在这样到底是福,是祸。”

我和他又待了好一会儿,却不知道再讲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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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来烤鸭部上班,我就没进过正餐部的大厨房。为了不给老谢添麻烦,平日我改从广安门电影院(白广路店)直奔后院进店。店里能上二层的楼梯共有两个,东为上,挨着店门,留给客人;通常内部职工会走西侧的那个,从后厨踩着直接就能去楼上财务科。按规定,早九点营业,晚八点关门,中间两点到四点,师傅们想干点什么都行,还能回趟家。正是这时人少,连老谢也在打盹儿,我才拴着红、白气球,来楼上领工资,只为快去快回。

说出来很多人都不会信,刚来万唐居的时候,我最怵领工资的日子。我总觉得,这份钱如果领了,那和要饭的可真没什么区别了。偶尔几回,在车棚里碰见杨越钧,他老是和和气气地问我,在鸭房适不适应,上手了没有,缺东西就说,后来我就躲着他走了。一个人的时候,我跟自己念叨过,这个工资我还是得领,否则会有人说,驴师傅终于撂挑子了。这对于店里的管理,也不是好事,到头来难堪的,还不是我师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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