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接连数日,提到葛清两个字,万唐居的人都还心惊肉跳的。
店里的处罚通知是,不管考评结果如何,都要降老头的级,砍一半工资,扣除全年奖金。这是齐书记提出来的,杨越钧一算,都年根儿了,扣不了多少,也同意了。
后来是小邢说,葛清不会讲话了。我还不信,早上他刚叫我一起去大红门,看那边宰的肉到底行不行。小邢却说,她又偷着去找过葛清,客气归客气,就是死鱼不张嘴。
直到有一天,杨越钧来鸭房,传达通知,还补充说,到下个会计年,工资会调整回来的,那天的事,只字未提。葛清听了,也仅是点了点头。他甚至还略带歉惜地递了把椅子过去,可还是一气不吭。杨越钧慌慌促促地错开脚,接过椅子,却没有坐下。
自此我才相信,小邢的话,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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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晓,冬风至轻,至凉。
在昏沉的街上走久了,干硬的九格砖每踩一步,脚心就像长了肉刺,磨得人意乱心烦。
我跟在葛清屁股后面,过了开阳桥,沿着南护城河,一路朝东边的永定门客运站,不停地走。进到一个不算宽敞的小院里,我站在弧形顶棚的主站房前,买票。头顶上是“安全正点,优质服务”鲜红的八个字。
我瞅见有人架了个砖砌吊炉,卖马蹄烧饼和油炸鬼,就来了两套,夹在一起。葛清全不等我,快步走进第二候车棚。他忽然说不去大红门了,在河北涿州,有个南瑞填鸭养殖合作社,一直想派人接他过去看。他跟人家讲,不用接,有徒弟陪着一起去。
我们乘的是蒸汽机车,很慢。途经东仙坡时,车窗外松缓地生长出许多水稻和玉米田,艳阳映衬下,宛如翠竹黄花。开到大石桥,我望向西面悠悠****的拒马河,这是我头一次见到这样宽的河面。
我问老头冷不冷,他闭上眼,轻轻地摇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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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那儿,传达室反问我们,咋非赶个礼拜天才来,一个领导都不在。我告诉他,放我们进去瞧一瞧就可以了。于是对方找来值班科员,把我们领进一排南北向的双列式鸭舍。在铬黄色的土墙围栏外,葛清放慢步子。我问他:“您还记不记得,当初给鸭圈换一次水,咱那个惨样?瞧人家,饮水器旁边埋了排水沟,盖网板,雏鸭喝水,溅出来的,直接顺脏道排走。屋里还设了天花板和气窗,水泥铺地,干燥通风,哪还有味。”科员跟着说:“这里从前是块荒地,因为紧邻国道,市里特批,要规划成首都餐饮行业链的供应地。城里好几家烤鸭店都指定我们送货,正宗北京鸭,眼睛明亮,背宽肉嫩,肥瘦分明。不信您上手,胡噜毛一看便知。”
葛清没理他,我便递了一根烟,把这小子带到陆上运动场。那里种了十几棵的葡萄树,夏天当遮阴棚用,现在刚剪过枝,涂了白灰和皮胶,围上农膜。我靠着树干,假意请教他,除了肉用的仔鸭,种鸭和蛋鸭舍在哪儿?他伸手指给我看,还说将来全国最先进的纵向通风,水帘降温,都先尽着这里,连饲料都是从匈牙利引进的。我一边点头,一边留意着葛清,他背对着我,看鸭群欢欢实实地在做转圈运动。
渐渐地,老头脚一蹬,屁股一抬,坐上围墙,仿佛是一块刻着灵兽的寿山石印料。科员问我:“说太多是不是惹着你师父了?”我说:“不会。”他说:“那行,这儿冷,你看着点,我进楼了。你们有事,到二层的资料室叫我。”我塞了一盒烟给他,叫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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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清的头、眼睛,始终跟着跋来报往的鸭子,嘴里还念念有词的。斜阳西沉时,冬寒飘忽始。我系紧衣扣,抬腕看表,初觉眼前一片昏凉。老头仍是弓身而坐,脸虽冷,目光却温暾了好多。我差点以为,和他一起打理鸭圈的日子,又回来了。我走过去,又陪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说:“回吧。”他把目光收回来,招手叫我再走近些,扶他一把,好下来。
回去的路上,我们坐了一辆杏色漆、刷绿边的长途客车。葛清替我占了座,还叫我把票根收好,店里给报销的。我关紧窗户,他又说:“我也是瞎操心,忘了你媳妇就在会计科管账。”
在车里,他说了很多话,其中的大部分,我已经忘了。我猜无非是说那家鸭场用喷管填食,会伤到鸭子的食道,诸如这些。
开到良乡时,他从暗兜里掏出烟盒,正要划火,我沉着脸,指给他看车里的禁烟牌。
“跟别人掐了一辈子,老了才懂,再怎么挣腾,自己也有个定数等着了结。出来走一趟,反倒觉着眼下这副样子,已经算是不错了。你呢?我对你怎么样,说说。”
老头又把烟别在耳上,没头没尾地问我。
“把我写的信偷偷递到区里。守着配方,只字不提。有话宁肯跟鸭子说,也不讲给我听。怎么样?亲爹都没这样疼过我。”
“有些事,跟鸭子念一念,更踏实吧,不一定都是你想听的。你想听的,我现在说两点,你能记,就记下来。”他扭过头来看我是不是还在较劲。“一个是香料,一个嘛,就是制坯,后者最难。手法上,我多了一道腌的工序,比起传统的回炉法,略作改进。回炉法先把鸭子烤了,颜色上到八成熟后,从梅楂变到枣红色,就要挑出炉,挂起晾凉。客人来,再入炉烤后半截,二十分钟吧。怎么回炉,好懂,可为什么要回炉,才是难的。”
“那为什么?”我故意漫不经心地问他。
“是为把鸭坯的皮下脂肪减下去,让鸭皮更酥更脆。为了这个脆字,我琢磨了半辈子,你以后慢慢会懂的。”
我的脸始终对准外面,天边已现出一轮月牙,令透过暮云的霞光,缝隙如筛。
他把烟取下来,问:“能抽了吗?”我瞧这车已从天桥开进北纬路了,随时就要靠路边停下,就说:“抽吧,有人拦你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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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唐居被评为涉外单位的那天,店里搞了个简短的挂牌仪式,杨越钧和齐书记并排站在正门口,门檐上方是新擦亮的墨黑旧匾,三个手工阴刻的瘦金大字,仿若枯树生花,越看越有味。两位老人,同将一个松木衬底、磨砂铜精刻的方形奖牌,工工整整地摆在门脸上。
我和百汇也随着大伙儿站进去充场面,冯炳阁在最前列,仔细听师父讲话,仔细鼓掌,还问要不点两串小挂鞭,热闹热闹。杨越钧故意绷脸,怪他多事,接着又吩咐他,每人两盒野生的海捕对虾,分下去,都拿家尝个新鲜。我隔得远,正伸着脖子看,百汇拽我说,这有什么好吃的,更新鲜的东西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