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断之心
十个小时的行车,从成都直抵理塘。一天之内,海拔骤然上升4300米。在理塘县城的当晚,我被一阵头疼袭击,睡不着,越担心睡不着就越是睡不着。熬到天亮,勉强起床。小心翼翼将窗帘拉开一条窄缝,阳光豪雨般泼洒而入,从头浇了下来:在家乡成都平原,绝少见到这等透亮的晴。我们都没睡好,但打起精神上路,就着声音碎片《陌生城市的早晨》,迫不及待向格聂神山出发——这趟旅程,我们等了好久。
刚拐下国道,开上小路,两群庞大的牦牛就挡住去路。牧牛人只是盯着我们,放任牛群不管。我们和前面的车一起,等候,再等候,一寸寸挤过去,绕过一堆笨重而庞大的牦牛屁股。
接着是一路荒凉,光明,发夹弯盘着盘着,就到了铁匠山。碎石遍布,让整座山看起来危如累卵。湖水结冰了。下车拍照的时候,大风快要把我的外套撕成碎片。因为太冷,我们迅速躲回车里,继续新的一沓发夹弯,把刚刚盘上去的高度又降下来,就像为山盘起一头辫子,又再放下。
正值上海整座城市为疫情所困的艰难日子。小伊与我聊起困在那里的朋友,一个个如何烦闷,找不到吃的,每天为了抢菜而焦虑得团团转……就在我们叹息着“珍惜当下”的那一刻,眼前出现了一道闸口。
当地执勤者拦住我们:“核酸。48小时的核酸。”
我们当时就傻了。
出门的时候成都完全没有疫情,整个四川风平浪静,怎么就突然要查核酸,而我们也真是没有做。一番讨价还价,恳请,询问,电话,解释,争辩……直至最后苦苦乞求,全然无用。
“不行。核酸。没有48小时核酸不能过。”
“那你让我们怎么办。”
“回去补核酸。或者回去走318国道。”
“既然国道能让过,为什么不能让我们从这里过。”
“不管。”
如果说这场疫情教会我什么事,那就是拥抱无常、脆弱、失控感、不确定性——但这只是理论上的。人性深处是有强烈确定性偏好的:我们原本渴望事情处于掌控之中,有迹可循。
几辆本地村民的车没有被拦截,顺利通过了。我们依然被卡在原地,左右为难。一想到要把刚才盘下来的辫子又重新再盘上去一次,而且与格聂神山彻底无缘,我们沮丧得说不出话来。
但没有办法,只能回去。到了有信号的地方,小伊立刻在地图上搜索新的路径,争取不走原路,节省时间。“有了,这里!看,”小伊把手机递上,说,“我们回到刚才那个岔口,然后走这条村道,往北穿……去巴塘。”
∞
时间已是中午,我们原路折返了一段,回到岔路口,在一个海子边上稍作休息。两片海子彼此相连,卧于群山,令我恍惚想起318国道上的姊妹湖。眼前的湖面风平浪静,隼鸟掠水而飞,如在镜子上跳舞,山影如佛像。
虽然从出门第一刻开始就反复对自己说,要拥抱不确定性,但真正到了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性面前,还是无法真的从容。风景不该因为心境不同而不同,我不想愧对眼前的美丽,努力深呼吸,告诉自己这就是一个斯多葛时刻——古希腊斯多葛派认为,美德出于自我节制和理性、安宁、接纳。一切波折,都是上天对自己性情的考验。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和我们后面的遭遇相比,这点测试简直就是开卷小考。
按照谷歌卫星的指示,我们沿着小路穿行山中。路过一个村庄,村口的疫情检查闸口敞开着,但没有人。我们看了一眼,也就没有停,径直驶过。
接着,我们和一辆摩托车错肩,继续沿着山路深入。
不久,那辆摩托车追了回来,紧咬着我们后面。这是条土路,车后的扬尘太大,我怕他们吃灰不好受,主动靠边停下来,想让他们先过。但他们没有通过,而是拐到我们前面,停车,把我们拦住。
我心里一沉,眼看着他们朝我们走来。
对方问:“你们去哪里?”
我与小伊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下,回答:“去巴塘。”
“你们走错了,没有路。”
小伊拿出卫星地图,试着想和他们商量,对方坚持说没有路,却冷不丁来了一句:“可以加微信吗?”
我们自然没有理会,径直往前。但接下来的山路越发荒凉,我们硬着头皮往前开,心里越来越没底。路过一个牧民寨子,本想下车问路,但完全找不到人。我放弃了,正准备倒车,小伊扭头盯着仪表盘,问:“胎压怎么不对了。”
我一看:胎压报警,当即从230帕压力直线下降。160。
80。50。20。10。0。
我的心随着车子一沉:这可不太好。
过去当然有过无数次轮胎被钉子扎破的经历。虽然漏气,但至少能坚持开到汽修店去补胎,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防爆胎。更确切地说:亏气保用轮胎。
不可能,别这样。我心里祈祷着,停车下来查看。很快,现实也将我的希望彻底归零:轮胎像个废品站里的旧货那样,已经彻底干瘪,彻底。
“绝望的形状。”小伊说。
我们同时看了看手机,一丝信号都没有。冷静了两秒:这是一辆越野车。备胎就挂在车后。千斤顶就在座位底下。还有工具包。我都清楚。我见过怎么换轮胎,我知道。很简单的。冷静,很简单。我下意识地拿出了机修手套,戴好。搬下了所有的行李,腾出座椅的地方,把它翻开,找出了千斤顶和工具包:扳手,卸胎用的十字套筒,摇杆。该死,这块塑料片是干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