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室里黑漆漆静悄悄的。由于病员稀少,她独享着这一间大房。朦胧月色从冰样的窗玻璃上悠悠飘入,在人的心里也铺洒上一层光亮。陈惠蓉将冷颤的身体裹入棉被之中,头依着床头的墙壁,又忧又喜地做着默想。
门吱溜一声被轻轻地推开了,神情颓丧得如同狱中囚犯的指导员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沉默着蹭到了陈惠蓉的床边,缓缓地打开了带着哭音的喉腔:“惠蓉,我们谈谈好吧?”
陈惠蓉没有言声。表情冷冷地。
“事情你全知道了……我也是无可奈何……能不能放我一把?”
她仍然没有说话。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的前程命运全操在你的手里了……宽恕了我吧,今生今世忘不了你的恩情。”
陈惠蓉还是不作任何反应。眼睛也不瞅她。
“高抬贵手吧……你有什么条件,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做。”
陈惠蓉把目光投向了她。
“惠蓉,平时我对你不好,今后一定不这样了。一个月内我帮你解决团籍问题……半个月内……”
陈惠蓉的心室怦然一动。面色依然凝重。
章永红在这高深奠测的女人面前彻底乱了方寸,眼里就淌出了绝望的泪水,“放我一把吧,我求你了。”
沉默,冷静异常的沉默。尽管内心已泛出了胜利的喜悦,却丝毫声色不动。她还想看一会儿这一贯高傲的女人被缴了械后的模样。
章永红的精神就很有些支撑不住了。几年来,呕心沥血,抢重挑沉,忍伤咽辱,强颜欢笑为的是熬出个出人头地的模样,而今一砖一瓦垒就的不算低矮的楼台即要轰然崩塌——这桃色丑闻一旦公诸于世自己就要落入万丈深渊永世难见日光。含屈忍辱跟这年近半百兽性汹汹的政治处主任假甜假蜜,是为了达到保身进取的目的,却因今天这召之即来的顺从坏了一生的前景,呜呼哀哉,命好苦,心好痛呀。章永红在一片昏天暗地的晕懵中突然弯屈了双膝,跪倒在地,抱住陈惠蓉的腰身,泪雨滂沱,大放悲情:“惠蓉小妹呀,你怜悯怜悯我吧,我也是迫不得已呀,我们平头百姓的子女要混出个人样不容易呀,不献出点什么哪能行呀,我们做女人的,也只有这点资本……我对薛主任谈不上一点真情实感,我讨厌他腻烦他,可他有权有势,我们的前程在他手里捏着呢呀,他叫我来,我不敢不来,他发泄兽欲,我不敢不陪……惠蓉小妹,我,怎么说呢,我跟他在一块真是上刑受罪,我早患上了子宫下垂的病,两三年了,我疼呀。不信你看。”她疯癫地站立起身,拉拽了床头的灯绳,明光之下,疾迅地退下长裤短裤,两条光露露瘦嶙嶙的腿分叉开来,将羞部的病症展给陈惠蓉看。陈惠蓉闭住了眼睛,心中一阵无规则地抽搐。
当指导员的女人的神智确是昏乱了,眼睛里放着迎接世界末日的蓝光。陈惠蓉不再沉静,表了拯救她于绝望之渊的态。
“就按你说的办,今晚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半个月内我得入团。还有一个要求,一年内我得入党。”
指导员连连点头:“一定办到,一定办到。”
窗外纤细柔弱的月芽把它那凉冰冰的小手伸进屋来,挠得陈惠蓉心痒。目送着章永红谦恭地走出门去,长舒一口浊气,闭阖了沉重的眼皮。月芽浮到她黑黝黝的梦里来了,灿灿的。
阴阴惨惨的天气又飘落下冷凄凄的细雨了,淅沥淅沥在宽大明亮的玻璃窗上迷蒙着无序的图画。市长点燃一支细细的木耳牌香烟,望着窗外空茫的雨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她很喜欢天网漫洒的雨,尤其喜欢下在这休息日的情意缠绵的雨。担任了重要的领导职务以来,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被切插得满满当当,早上一出门,就有人在外面等,下楼上车的空隙也是工作着的。到达办公室,人就不绝地来来去去,各个部门各种各样的问题,一古脑地堆积上来,叫人头疼的情况是要钱,各行各业都面临着资金短缺的问题,可这金钱银币又不是吹口气就能弄到的……国营企业生产不景气的问题也让人挠头,拯救的办法“很多”,却似乎并不可行,社会要保持安定,可又有成千上万的人没有收入保障……一市之长,面临的事情千头万绪,将自己分割成一千份也捋不清大大小小的疙瘩……人不是机器,自个儿也不能把自个儿当机器使,鞠躬尽瘁为人民,也要留点幸福给自己,不舍得拿出时间作休息,就要拿出时间来生病——谁说的?忘了,太有道理;要健健康康度时光,为国家,为自己……所以她喜欢下雨的日子,只有在这水淋淋的天气里,才会断了搅扰,才能心平神稳,在寂寂的空间踱步,深思,读书,遐想……
身体沉落在宽软的皮沙发上,定定地揣了揣那乡下女人此时的行踪。心不由地又有些沉重。不想这事了吧,把精神往轻松处放。她揿了电视的旋钮,屏幕上出现的正是本市新闻节目,播放的是:桥南区的一位副区长在育德小学视察,播音员说,此校的校舍原来已是危房,政府拨专款做了翻修,现在是工程竣成,孩子们在明亮的新教室听课写字,书声琅琅,问校长同志有何感想。年近半百的女校长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对着话筒声音抖颤地向区领导的关心作由衷的谢意。大腹便便的副区长一副施者之气态,好像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善事。市长心里很有些酸溜溜的,学校出现危房本是不应该的事,修建筑造理所当然,是人民政府份内之事,用得着校方感谢不尽?有什么值得感谢的?理所当然的事情变成了大恩大德,可怜的女校长,这本末倒置的现象说明着令人深思的问题。
下一道节目:镜头推出了棉纺厂的一位劳模女工,说她一年干了三年的活儿,节假日从来不休息,顾不得照顾上小学的孩子,丈夫担当了许多家务事,有怨言,后又渐渐对她有所理解。这位女挡车工在屏幕前匆匆忙碌手脚确实麻利,可毕竟也是与其他姐妹一样地手工操作,一年又如何干得出三年的活儿?同别人一样,她一天也只有三个八小时,除非不吃不喝不睡。如果真是干出了三年的活可见那活是安排得有多么松遢,即使是废寝忘食加班加点干出来了该不该这样宣传也还值得商榷,职工有充分休息的权利,发达国家的劳动保护法规定不许职工超时劳作,这是很正确的,人不是机器,不能当机器使用。多少年来,我们的舆论,我们的政策执行人,对我们共和国的公民们应该享有的某些权利很有些忽视……
本市新闻里的这类是非不分的节目经常堂皇出现,她对电视台的领导多次给过批评,无济于事,人的大脑中根深蒂固的东西不是凭一两次学习所能清换得了的,而且这又是个群体意识的问题。
按动遥控钮,转换频道,省经济台正在大谈中国的名牌产品一个个让外国人买走了的问题,谈者面有愤色,此种声音喧沸盈盈,她听得不少,自己也产生过那等想法。去年到新加坡访问,长了不少的见识,晓得这是我们自己干不来又恨别人干的国粹思想在作祟了。新加坡六十年代穷得跟我们差不多,三十年后的今天跨入了发达国家的行列,新国人致富的手段之一是大力吸引外资来国内经商办企业,尽管意识到外国资本家对本国人会有所剥削,却依然坚持不懈地对外开放,因为自己同样也能大获好处。而我们则好像不这样认识,一堆宝贵的垃圾放在那里听任风吹雨打没人抱怨,若有人将它炼成钢铁造成机器生产出飞机轮船,让它变成滚滚财源,即使自己也分得了二分之一,也要愤愤不平:我们的东西怎么让别人得去一半!这种心态不改变,我们就很难向前迈步……
再按遥控键,转到音乐频道,一个嗓音挺有特色的歌手在唱美丽的草原之夜,歌是好歌,可惜被弱智导演给糟蹋了,背景竟是三五十串七颜八色的霓虹灯,可爱的清风,朗月,随风摇曳的青草,澄碧的远空,晶莹剔透的小星星和幽幽野花的芳香,一点影子都没有,哪是什么草原之夜,纯是巴黎夜总会……
关掉电视机,让思绪渐趋平和。
听听录音机吧。节目可以自选。
瞎子阿炳的一曲《二泉映月》幽幽咽咽地飘**出来了,简直是天上飞来的仙乐,曾经十次百次地欣赏过它,真正地百听不厌。这才是艺术!最近从报纸上看到一种论点:悲伤的情绪可以从悲伤的曲调中流走,她相信。因为自己真有着这样的体会。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说《二泉映月》应该跪着听,说得对!在圣洁的光环下,跪着的我们的面前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一条自高山之巅奔泻下来的清洌的瀑布,这白色的瀑布是一尊流向千古的永不垂落的纪念碑。她忽然想到以前曾和肖梁有过的争论,肖梁说:“有艺术才能的人还是不做官的好,做官会抑灭人的灵性。做官一定要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纯净的感情会被熏染得满是杂质。”她不同意肖梁的看法,说:“做官也可以坦坦****清清白白嘛,做官才能够为人民大众多做一些事情,为他们多解决一些困难,做官也可以体现人的自身价值。”肖梁对她的这种论语极不以为然。
在官场仕途上奔行这七八年来,对肖梁之所言渐渐有了些认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确是中的之语。当年的副统帅有一句至理名言:谁不说假话谁完蛋。假话既香甜又美观,娇滴滴的佳人儿,谁不喜欢?上头喜欢听,下头就起劲儿讲认真讲,下头的升贬迁降都在上头人手心里捏着——都在上头人的两片嘴上,——不让人家舒服了人家能给你那好处?
对肖梁的话有些认可,对当初自己的话也没有否定。如果没在这官位子上,像昨晚遇见的那百姓受屈的事不是只能跟着跺脚,陪着掉泪?现在就可以用手中的权力将其拯救。自己为官这些年为民确也努力做了一些好事实事,实事也做,假话也说,才得以存活。与肖梁之辩不胜不败。
《二泉映月》如泣如诉地潺流着,扣人心弦。瞎子阿炳穷愁潦倒的一生结晶了这一辉煌的乐章,延续了他的生命,饥寒交迫的他住进了人们用血肉之心筑起的富丽堂皇的圣殿,永远不朽。这也就是肖梁所说的价值吧。真诚的艺术可以是永恒的,而做官——不是做得很大或是很好、很坏,则必定是速朽的。然而,尘世间的凡人大多还是为今生今世的幸福快乐所**的,所以也宁愿浪费生命。肖梁的追求似不同于凡人,他在诗歌艺术的园地中不懈不倦地耕耘,在虚假之风浩**飞扬的当今,他默默地奉献自己的纯真,让自己的诗生出有力的翅膀,飞进善良人的心间。他用灵性作诗,用理性关注世上的纷扰,努力履行着维护法律尊严的职责,肖梁呀肖梁……
不知怎的,稍有闲暇,脑里总不由自主浮升出肖梁的影子,这影子任凭下怎样的决心和力气也抛甩不去,飘飘缈缈缠缠连连,空气似地无处不在,每在更深人静的时候,阵阵焦躁的热浪会遍卷全身,对肖梁的思念便更是强烈,今生今世精神上似是离不了他了。
一种悠柔的惆怅的微痛而散**的情绪漫上她的心头,就将慵懒的身体横放在了沙发上。伸手按下头前那架录音机的键钮,退出录有《二泉映月》的磁带,将另一盘带子推入进去,让它放出宛如山瀑奔淌的佳音,这是肖梁的声音,是她请他在一个岑寂的冬日之夜录就的一首他写的发表在一册杂志上的诗:
临近了远行的日期
心底胀满离别的凄迷
夜帐里迟迟不收的徘徊
深虑着该赠与的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