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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黄初风雨(第1页)

(三)黄初二年,监国谒者灌均希旨,奏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请治罪,帝以太后故,贬爵安乡侯。灌均快马加鞭送回来一封弹劾曹植的奏文,此时,正摊开摆在曹丕面前的长案上。曹丕只不过略略看了两眼,就先搁到了一旁不予理会,深吸几口气,耐着性子想要继续批阅其他的奏文。忽然,有人快步进殿来报,陈群求见。曹丕通常不会在深夜时分于内宫中会见外臣,陈群此举,着实是在人意料之外。更没想到,陈群还未等到皇帝的答复,就直接在殿外不断叩首,声称自己是前来直言劝诫的,接着大声喧嚷起来。曹丕知道陈群素日里的性子,近来又无什么要紧的大事亟待处理,来这一遭,必定是为了灌均弹劾曹植一事。谁人多嘴,竟把此事抖落得人尽皆知!曹丕已经大致看过灌均的奏文,心情糟糕到了极点,碰巧遇上了陈群来添乱。越想越头痛,一通火气直接按捺不住,直直发出来。狠狠地把奏文甩到堂下,指着门口的侍从,大声呵斥,“何时太极殿外能够任由人吵嚷?还不打发了去?”郭照暗中递了个眼色给门口的侍从。侍候在太极殿的人,自然也是极聪敏的,快步出来,使陈群噤声,警戒他勿要再叨扰,却没有提起要陈群离去。郭照俯身捡起被曹丕摔得散开册页的奏文,理好了又放回案上。接着在案上的焚炉中添了一勺龙脑香来醒神,为曹丕按揉太阳穴缓解头痛。“陛下可是一时间气糊涂了?陈大人是忠良之臣,前来直言劝谏,陛下焉能不受?今日身子欠安,也要等到来日啊。”曹丕闭着眼倚着凭几,嗅着龙脑香来试图平息自己的怒火。片刻,还是不耐地吩咐人传话给陈群,“有什么事想说的,就写了奏文呈上来,以后不得在朕的大殿前胡闹。”经过陈群一闹,曹丕才知道此事已经按不住了,闭目一点一点地冷静思考灌均的奏文。中途,祺娘前来问安,说道,清河长公主进宫来与太后叙话,提出想请陛下去凑个热闹。曹丕推辞,称还有要事在身,不值得一见。待到祺娘离开约有一刻钟后,遣了郭照前去。郭照明白曹丕故意躲着卞太后以及清河长公主的心思,替他前去打探。郭照踏入卞太后宫中时,未见清河长公主身影,只见满宫之人乌压压地跪了一大片,连祺娘亦不幸免。而卞太后面上却没有愠怒之色,只是一人坐在上首黯然神伤,悄然垂泪,想来清河长公主是把曹植的近况转述于卞太后了。没有人通传,郭照的到来令卞太后措手不及,慌忙擦干满脸的泪水,正襟危坐。郭照叩首行大礼,再拜请安,“陛下有要事在身,无暇亲自来请安,故遣妾代劳,还望太后勿要怪罪。”卞太后只是微微颔首,表明自己体谅。郭照起身,开门见山地说,“灌均弹劾临淄侯的事情,已经是无人不晓。妾此来,就是为太后和陛下传话的。您要如何劝陛下?”卞太后仍旧不语,默默在心中谋划,郭照安静地守在一旁。卞太后深知,曹丕个人定当是不愿下决心处死曹植,自幼的手足情分,只要能稍稍地见一面就能勾起,甚至无需言语相求。可是……曹丕自己也知道,才会拒绝清河替曹植的求见,也不要听到任何有关为他求情的消息。国策为重,曹丕身为皇帝,正在极力的寻找一个能够平衡此事的点,既想要维护至关重要的国策,却又不愿严惩曹植来作警戒天下人的范例。卞太后知道曹丕的难处,两个都是儿子,能分出多少的亲疏远近?“祺娘,把方才清河带来的葡萄转交给贵嫔。”卞太后良久不语,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葡萄是有好意头的东西,果实成串多粒,寓意子孙繁茂,希望皇帝能够多念着些。”郭照又等了片刻,却没有了下文,略略福身,“妾必定会一字一句劝与陛下。”转身欲走。几乎在郭照要抬脚迈出殿门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异物落地的声音,回首看去,原是卞太后站起时太急,那实金的凤簪过于累重,一时间从发间滑落,摔落在地上。“太后,可还有什么话要妾相劝?”卞太后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在做一个重大决定。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最终走到书案前,郭照跟着,替她研开砚中干涸的墨。卞太后握笔的手微微颤抖,最终用左手使劲掐住自己的右手腕,才在纸笺上稳稳地落笔写下四字——瓜瓞绵绵,亲手递给郭照。郭照仔细放到衣袖中,再次郑重地叩首向卞太后行大礼。郭照回到太极殿时,没有在正堂看见曹丕。辗转绕到殿后的园子里,才看见曹丕一人,秉烛跪坐在九曲水道的一弯处,一只手垂着浸在水里。走进细瞧,才发现曹丕的指间截住了一片从水道上游漂下来的残破的芙蓉花瓣,时间应该很久了,曹丕的指节处都被冰冷的水泡的发白。郭照笑言,“陛下与临淄侯真不愧是同胞兄弟,连这惜花的脾性都一模一样。早年听闻侯爷有过为海棠扫雪的逸闻,如今有陛下您拾芙蓉于污水的佳行。”曹丕猛然被郭照一惊,手一抖,芙蓉花瓣就顺着水流从指缝溜走了,顺带着还搅起一些水道底部的污泥。原本还算澄澈的水,顿时变得混沌不堪。曹丕拉着郭照一齐坐下,还是望着那一汪水。“嗯……似乎是有过这事,临川好似提及过,恍惚是在建安十几年的时候吧。”“吾瞧着这瓣芙蓉无依无靠,飘飘荡荡地浮在水上,着实可怜。本欲留住它,给它依靠。不成想一番搅弄,不仅留不住,反倒还惹得它污泥上身,白白糟蹋了原本清白的它。”郭照从未见过曹丕如此失意。“吾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基于吾心中的道义,可是……不需多时,就变得面目全非。偏偏就是,事与愿难逢。”曹丕自嘲地笑了笑,转而问郭照打探了什么。“清河长公主代人进献不少葡萄给陛下,太后亲手书写了一张纸笺。”郭照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纸笺,郑重地举到齐眉处,呈给曹丕。曹丕接过,一字一字的念出,“瓜瓞绵绵?瓜瓞绵绵……是《诗经·大雅·绵》一篇中的第一句,讲的是周王室基础的奠定。母亲的意思,是说魏的兴起也要依靠宗室吗?”郭照没有回答,只是补充说,“太后嘱咐,葡萄也是成串多粒的果实,陛下会多念着些的。”“唔……母亲担心我会狠心除掉他了。”曹丕突然正视郭照的眼睛,极认真地问,“你说,是朕登临上这孤寒之位后先忌惮你们,还是你们先开始不信任朕还是当初的样子呢?”郭照从来没觉得曹丕这么脆弱过,好像只要她略略一点头就能熄灭他眼中已经微弱的光熠。不由得眼中酸涩,似乎沁出泪来了。只好躲开曹丕的目光,垂首回答,“陛下……是天子了。而我们也在学习为臣。君臣有别,我们会臣服天子,谨遵陛下的号令。”郭照不敢直言,其实她认为这样奢求真情的皇帝太过贪心。曹丕被郭照的回答戳到痛处,骤然抓起岸边的一把碎石,狠狠甩入水中,顿时四下溅起水花。“臣服于朕?何为为臣之道?若朕真为天子,蜀地的诸葛孔明为何大喊着复兴汉室?吴郡的孙权,表面臣服却又屡屡违逆朕意?外面尚且不论,就是大魏朝堂上立着的大臣,又有多少是真心实意地日日跪拜朕?父亲的余威比朕这个活生生的人更管用……朕有时就觉得,自己不过是所有人谋利的工具。是谁为我勾勒起一幅我心心念念的图,引诱我永无止境的去争。过去他们说,此时的我可以随心所欲。可是……恐怕到了以后,我也不过是这时所有功过的归属,供后人引以为鉴。”点点朱红滴落水中,又瞬间晕染开来消失。岸边尖利的碎石刺破了曹丕的手掌,他却好似全无感觉。郭照一时惊惧曹丕的坦言,她害怕知道皇帝太多的心事,伏在地上噤若寒蝉。曹丕的一只衣袖垂落在水道中,被泥水打湿小半。碎石子溅起的泥点染上了郭照身着的石榴红裙摆,甚至还有些和着泪水晕花了面上的妆容。坦言一切,曹丕的心情变得好受些,也有些懊悔自己冲动的言语。或许是因为郭照是他如今身边唯一能令自己稍稍舒心的人了,她是自己身边最懂如何为臣的人,不会无趣又极有分寸。挽起另一只干净的衣袖想要为郭照拭去面上的污点,在心中组织安慰郭照的言语。郭照堪堪躲开,自己别过头用帕子拭净面容。“朕……我对不住你。你别吃心。”郭照回以一笑,“陛下言重了,不妨事的。倒是陛下,若心中不平还是要宣泄出来为好,否则会积郁成疾的。”“我其实亏欠了别人很多,许下的诺言总是难以实现。就像是,我欲立你为后,也并不是全心全意地想与你如寻常夫妻一般相知相守,白首偕老。更看重的,是你为臣的分寸,比起其他女子很难得。有志向的同时也安守本分,不会赌博冒进。你能教会叡儿这最重要的一条,与那些徒有皮囊却无知轻狂的女子不同。”“妾知道自己。陛下的知心人从来不是妾,妾只是懂几分皇帝。陛下的知心人远在天边,妾只是聊以慰藉罢了。”夜深后坐在水边,夜露上身,极易患上风寒。郭照劝着曹丕移步到上游池塘上的亭榭。里面有着刚刚侍女摆好的从卞太后处取来洗净的葡萄,还生了一个炭盆,温着一壶酒来驱寒暖身。郭照端坐着进言,“虽然陛下口称苦恼如何处置临淄侯,但其实这不足为虑。依妾看,陛下心中早已有了不会更改的主意,您只是还没有找到符合您认为的道义的理由,担心有些人不服气。”曹丕执起酒壶斟出一杯,用棉帕蘸上酒液轻轻擦拭自己手上的伤口,并未对郭照的言论给予任何反应。郭照知道自己说中了,可以继续。“孔圣人曾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世间圣人能有多少?恐怕人人都如此吧。恕妾僭越之罪,陛下压制宗室,重用外臣,这便是帝王的纵横之术。其中远近的平衡,您心中自有。压制宗室不是一味地赶尽杀绝,重用外臣也不是两无猜忌的全心信任。赦免侯爷的罪过,也是对所有藩王的安抚。更何况,古有八议之律,宗亲本就与外臣不同,血亲是割舍不掉的,外臣不会在明面上反对。严惩成皋令沐并,是敲打外臣不可恃宠生骄,恩赦临淄侯,是安抚藩王,表明陛下并非斩草除根,这便是身为帝王的权衡。至于自身,您宽恕侯爷,无需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因他是您的胞弟,这就够了。”“你会这么想,但保不齐还有些小人在背后乱嚼舌根。”“陛下恩赦临淄侯,小人说您言行不一,若是严惩,也会有小人诟病您不顾血亲。何必为了这些无谓的言论,做违心之事呢?”曹丕将手指探入杯中,搅动如琥珀般清亮的酒水,长舒一口气,“回殿中去吧,朕来下诏。”植,朕之同母弟,朕于天下无所不容,而况植乎?骨肉之亲,舍而不诛,其改封植。转日,曹丕拿了盖过印玺的诏书,先去了卞太后处。虽然曹丕的脸色还是冷冷的,但是卞太后一见曹丕肯亲自拿着诏书一同来,便松了一口气,知道此事已经办妥了,曹植不会受到重处。卞太后因为避嫌,只是略略看了一眼诏书就还给曹丕。“安乡路途遥远,不如……”“儿子已经想过了,安乡荒僻,又无合适的安身之所。母亲很想念阿植,就先留他在京城吧。”卞太后深知自己的儿子,心下明了曹丕的意思:过些日子,寻个由头迁封诸位藩王,再给曹植寻个好去处。“此事已经了结,明日传阿植进宫来吧,许久未曾叙话了。”“明日还不可,待到后日退朝之后吧。儿子传话给清河,在太极殿召见。毕竟这纸诏书,儿子还没拿到朝上宣告。”卞太后点头称好。“阿植此番进宫,希望母亲可以多教导他几句,以后休再提及此事。儿子本就已经很为难了,有些话还是不能说明。总之,儿子不愿他再添乱。”“你身为兄长,大可自己教导。不比吾传话更好吗?”“母亲待儿子,可还像往昔一般?儿子更是皇帝,不比您还能只是母亲。”卞太后知道自己此次逾越本分的举动,必使曹丕心里不好受,只是她不敢用曹植的命去赌,仅仅是用旧日情分作把握。一时语塞,只好轻声允诺。曹丕迎着卞太后走进太极殿,两人正襟危坐,等候清河长公主引着曹植入殿觐见。不过,清河长公主并未前来,曹植只是由一个侍候在外宫的小黄门引着进殿来的。避免有外人闲言碎语,曹丕遣退了殿中侍立的宫人。卞太后急忙走下阶,拉着曹植关切地询问近日在京中如何,还宽慰他灌均的弹劾已经摆平,不必再忧心。曹植探首去看,曹丕端着手从阶上缓缓而下。片刻,走至两人面前。“知道你平素拘不住自己的性子,可也不能闹得太过。无端被人拿住把柄,告上一状。”曹丕细细打量了曹植一番,看起来应该无虞。“母亲很挂念你,陪她多聊聊吧。”说罢,转身欲走。未料,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了。待到曹丕回眸来看,曹植才发现自己从前养成的小习惯如今已经变得很失礼,讪讪地松开手,组织起自己并不熟稔的言语说,“陛下……臣弟许久未见,很是惦念,陛下可否再与臣弟多说几句?”曹丕躲开曹植殷切的目光,淡淡的回答,“你还可以在京中多留些日子,不必急于一时。改日吧,朕还有要事。”“二哥……”卞太后出声,拉回曹植说,“阿植,母亲很想念你,今日先多陪陪吾。”说着,边往一旁的席间落座。曹丕见状,才放心走出太极殿。没有回头理会——曹植紧跟着他的目光,直至曹丕的身影消失才收回。十数日后的某一天,曹丕似是心情不错,端坐在殿中批阅奏折。郭照在一旁侍候笔墨,对于一些政事,曹丕不会刻意的瞒着郭照,反倒是偶尔还会询问她的见解。只是没有对于政事的决定权罢了,反正郭照心中对于自己可以置喙的事情也自有分寸。侍从送上来一份曹植的表文。曹丕手里有一份关于律法的紧要奏文,无暇顾及其它,只好让郭照替他先看一遍,看看曹植有什么要紧事。郭照细细读了一遍,这是曹植呈上来的《求出猎表》。向曹丕笑言说,“侯爷说,这时节正是行猎的好时候。希望陛下允了侯爷出城行猎。”曹丕闻言,手下不停,仍在快速批复手里那份紧要的奏文,似有笑意地说,“真是的,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像以前一样,一日不肯安生。”一笔终了,将笔搁回山架上,倚着凭几舒身思考。忽然出声问,“是不是快重九了?”郭照点头称是。“那距离冬节也就还有不到一月了。届时,必要到南郊的圜丘行祭天礼。祭天礼繁琐复杂,定会在城郊的行宫多盘桓些日子……安排下去,今岁奉迎太后同去观礼。留守京中的宗亲,跟随侍奉太后。”阶下侍立的一名宦者领了命,匆匆前去宣旨。“妾从命妇处听闻,南郊数十里外有一山,名曰荼陵,是个行猎的好去处。京中不少年轻的子弟,常在此练习骑射。陛下此次不如也去试试?”“但愿那些子弟不是寻个由头去玩闹……去传话给夏侯楙吧,朕欲在世家子弟中寻些有才之人加以培养,让他四处留意些,冬至祭天礼过后,朕亲自于荼陵草场上校验。”听命的宦者没有领命起身,支支吾吾地像是要推脱。郭照转念一想,看出了他的顾虑,趁着曹丕发火之前,婉言劝道,“夏侯将军常年驻扎在外,对于京中的世家恐怕不太熟悉,陛下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曹丕依旧不直说,对阶下跪着的宦者冷言,“清河常在京中还不知道吗?夏侯楙有什么疑惑,自会去问清河。你替别人费这么多心思干嘛?”那宦者听闻此言,惶恐不安,一边连连称是一边赶忙退下去公主府了。祭天之日,曹植得令随行,着戎服观礼。曹植肃立在外围,虔诚整肃地屏神观礼,目光始终不离圜丘中央。曹丕在侍官的指引下,依礼分别迎神,四拜,奠帛,奠爵,俯伏行,读祝,三献,饮福受胙,撤馔,辞神,望瘗。因着天子冠冕前的十二垂旒,曹植根本看不真切曹丕的面容,一眼望去,只有玄色大裘以及衮服上满绣着的水纹底和振翅欲飞的龙凤,最是耀人眼目。折腾数日,礼毕。按照计划,准备去荼陵行猎一事。夏侯楙邀来曹植两人并肩策马,再往后是些清河长公主提及的世家子弟。夏侯楙经过清河长公主点拨,在奉迎到曹丕后,就十分识相地退后数尺,压住世家子弟的队伍。曹丕今日换了一身便于骑马射箭的月白色胡服,仅在襟袖处滚了半寸宽的金边,比起臃肿的礼服来,将他的身姿勾勒得更加矫健挺拔,显得精神奕奕。同时,也使得曹植觉得更自然些,不似往日拘束,能够较为恣意地攀谈。曹丕刻意削减了仪仗,想要减小此次行猎的声势。不料,还是招来了不速之客——又是前来面谏的陈群。此次倒还真依上次所言,一同捧上来一封奏文。真不知他是何时得到的消息。陈群跪下直言不可前去荼陵,“一则,陛下刚刚行过祭天礼,却又去荼陵做行猎这等游乐之事,而且还极危险啊。这岂不是辜负了您的诚心?还有……”曹丕顿时就开始头痛,连连摆手称,“不,朕不是,此次是为了从世家子弟中校验些可用之才。”陈群一听,又添了一条理由,“陛下刚刚颁布实行九品中正制来选举人才,自是要以身作则的,对于人才的选拔,如何能……”曹丕无语,头痛到已经听不清陈群所言。抬手狠狠按压自己的额角,深吸几口气。他素来倚重陈群,虽是不满他有时过于直接的劝谏,但总还没有到冷落治罪的地步。以后倚重陈群的地方还有很多,总不能现在就让他寒了心。曹丕翻身下马,在脸上扯出一个得体的微笑,走到陈群身边亲手搀他起身。笑着说,“您说的是。朕……不去荼陵就是了。”夏侯楙不曾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匆匆跑到队伍前,本想问曹丕到底要不要去,可是碍于陈群在场也不好开口直言,自己又没有什么七窍玲珑心以婉言,只能颇为尴尬的站着。曹植听到刚刚陈群说他还是戴罪之身却四处寻乐,插不进话来辩白,一时手足无措,依然坐在马上,听闻曹丕言说自己不再前去更是满脸不快。没想到,陈群又开始说他不知礼法,皇帝已经下马,他却还无动于衷。曹植只好惶惶下马告罪。曹丕实在是怕了陈群再把更多的人都参一本,继续在这里纠缠,待会怕不是连纵了他们的郭照,清河长公主,甚至是卞太后都得要落个没脸。“陈卿前些日子递上来的关于律法的奏文,有几处朕还想与您探讨一二,不如就今日吧。”陈群本还想劝谏所有人都勿要去,可是曹丕身边的宦者立刻察觉到他的意图,向陈群施压,陈群只好罢休。“夏侯卿,今日便由你带领众人前去荼陵行猎。朕……突有要事,不得去了。”待到宦者先引了陈群离开,曹丕才转而执起曹植的手,宽慰他的不快,“我看到了你前些日子奏上来的《求出猎表》,念及往昔一时心痒,想着与你凑个热闹,可是如今……你就随着子林一同去。我不在,你自己要万分小心。”曹丕抽开手,转身向巍峨的大殿走去。“二哥!”曹植还是忍不住唤他。曹植本想告诉他,自己上表的本心不是行猎,而是想圆满以前的一个小小的,或许只有自己在意的遗憾。尽管他身着的不是繁复的礼服,尽管今日的曹丕和往昔有多么相似……可是当宫殿上独有的琉璃瓦反射着阳光为回眸看他的曹丕镀上一层金黄色的光芒时,曹植突然失去坦言的勇气。他只是笑笑说,“母亲同我说了许多,我……已经知道了。”曹植对望到曹丕的眼睛,恍惚觉得,有些话彼此不言说或许也能明白。只是,从何时开始,他不能再跟随兄长的脚步,只剩有被迫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的资格。时移世易,曹植终是明白了,两厢安好已经是如今最好的选择。若是为了过去天真的诺言而厮闹,不仅无用,更会在众人面前伤得彼此遍体鳞伤。有些诗,本也不是写给世人看的,其中凭吊的都是过去的故人。即使是看得通透的今人亦无需在意,到底都是些无用之言,遣怀而已。众人垂首恭送皇帝离去,人群中唯有曹植一人敢直视。其实,根本没有多少人会期盼紧跟着皇帝,即使只是目光。黄初三年,朝京师,还济洛川。曹植漫步于阳林,纵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川。恍惚间,似乎看见对岸弥漫起五彩的云气,形状好似蛟龙一般婉转飘逸。曹植出声,问身边的侍从可否也看到了那云气。侍从寻觅片刻,笑言说,“王爷现在站在北岸,怎会看到只有天子在才会出现的五彩云气呢?”曹植摇头,“不是天子的龙虎云气,只是形似蛟龙的,它还没有渡过难劫,化为真龙。”忽然,侍从一拍脑袋,大声叫嚷起来,“此处是洛水,想来王爷看到的云气定是那洛水之神宓妃的!”“宓妃?不过是些缭绕的云气罢了,与她何关。连明月这个像她的都没在。”曹植冷冷出言,否决了侍从的答案。自己陷入了沉思,此处原是洛水。因为当年天色昏暗,如今故地重游也认不得了。“这个时辰,我记得往日在天边曾能看到一弯浅淡的月,如今怎的却不见了。”马车夫见得多了,诺诺地回答说,“今日是十三,快满月的时节是望不见黄昏时月的。”“原来,竟是这样的吗……”从景山的崖壁上可以远望到贯通京城南北的宽阔平整的官道,南城门外的一个小茶摊上零落地布着几个桌案,过往的路人尽在这里沽来一碗紫苏饮子歇脚,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闲聊。远处差役敲出的清脆的梆子声渐行渐近,众人便知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宵禁了。人们被差役的喊声催促着似鸟兽般匆匆撂下茶碗散去,茶摊的主人也卷起了门口随风抖动的斜旗。城门口排队等待检查的队伍越来越长。还有太阳残存的余晖,可是人们却早早归家,紧锁门户。曾经安定太平的盛世风雅,在乱世消失的无影无踪。“今日还是进城的民众,明日或许就是行军的队伍了。明月遥挂于碧空之上,可还看得到世间的倥偬?”无人应答。天色渐暗,才发觉是个阴天。不仅是黄昏的躲避,夜晚的明月也被层层叠叠的黑云遮住了。他不在,曹植一人果真是寻不到明月所化的宓妃。曹植绕回洛水的浅滩上往河水中走,不止步,快要踏入冰冷的水里了。急得侍从紧追着呼喊。任凭一涌一涌的浪打湿自己的鞋靴,曹植终于止住了步伐,还不肯回头。侍从提灯跑来曹植身边,一路上衣摆都被溅起的水花浸湿了。方形的灯笼倒影在洛水中,模糊了它本来的样子。曹植解下腰间的旧香囊,提到眼前来看,暗夜里香囊上绣着的沧浪好似与眼前实景融为一体。他一粒一粒地捻起其中的香丸,投入灯火的倒影中,漾起层层波纹,将灯笼圆成了满月的模样。呵,这不就是明月的幻影吗?也就是宓妃所化的。反正是在梦里,明月、灯笼有何区别?这都可以算是宓妃的幻影。至于那投入水中的香丸,或是随水流逝,或是深沉河底,亦或是陷于泥淖,都是无关紧要之事。“其实,我更愿乘一叶扁舟,以利剑为舟楫而掀波,枕江水击云涛,引明月为我弄影……而不是,用这小小的香丸来慰藉自己。”可是,宓妃肯定寻不到了。她为天家神,我本乱世臣,殊途不同归。纵然是当初,有即将同为天子的曹丕相伴,曹植也寻不到宓妃。她游乐于仙界,吾等只得徘徊于离乱。幼时,曾在史册间窥探到百年前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的盛世与明君贤臣,万世称颂。谁人不心向往之?如今还向往着,却不想再执念着要在现实中找到了。或许有一天,曹丕还能够替他做到——他们两人都向往的治世。届时便有了即使美而无礼也不会被苛责的宓妃。“于是背下陵高,足往心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似乎开始甘于沉在梦里了,曹植想转而在梦中枉费心力地去追寻那些本就不存在的,甚至是投身洛水去紧紧抱住那一碰就碎的月影。唯有诗文中编造的梦境,才能躲开俗事的侵扰,恣意而为。黄初四年,曹植徙封雍丘。曹植在雍丘被安排居住的王府,布置得更为简薄。地上铺着的青石砖从边缘起,渐渐泛起一层薄薄的苔绿,摸起来滑腻不已。甚至有些颜色较深的地方,行走在上面时还要万般小心。墙角,还有一些较大的砖缝之间,竟长出了寸把高的杂草。整间房,住起来潮湿闷热。幸而,在朝南的墙壁上开有一个极敞亮的窗户,整日都有阳光可以晒进屋中,站在阳光下,就会好受很多。于是,曹植便把长榻挪到了窗户下,整日坐在榻上寻些事做。一日,曹植无事可做,倚在窗框边闭目假寐。隐约听见,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吟唱着那篇《子衿》,那歌女的声音婉转娇媚,撩人心弦。曹植出声询问身边的侍从,何处传来的歌声。侍从不比曹植,平日里可以去街上采买,对于城内的消息可谓是了如指掌,笑吟吟着禀报说,“近日有来自吴郡的使者路过雍丘,想必王爷听到的歌声,是太守为招待使者所设的宴席上传来的。”侍从跟了曹植几年,耳濡目染,对于诗词歌赋也有些了解,随意说起,“还听说,最近上面又拨下来一些官妓,能将《子衿》唱得如此婉转动听的,定是郑地来的女子。”曹植叹息,“即使是郑地的女子,也难唱出《子衿》中的欣与怨。那讲的原不只是女子的相思啊。寻常女子怎能恣意登上把守森严的城门远望心念的良人呢?”曹植和着节拍,小声哼起《子衿》。“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侍从只听清楚了这一句。一曲终了,曹植扯来压在镇纸下的绢帛,提笔蘸墨,写下的却是屈子《山鬼》中的几句——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君思我兮然凝作……思公子兮徒离忧。怨怪你忘却归来,又或许你是思念我的,只是无暇……你真的想我吗?心中信疑交错……我想你,只有烦恼徒增。“母亲说过,像吴郡使者来访这类政事,我不该留心。想来,他也是这个意思吧。”曹植顺手扫过膝上的琴弦欲咏《山鬼》一篇,略微一动,指尖便被划出一道血痕,琴弦也叭的一声瞬间崩断。不知何时起,这琴上的朱弦被何人绞得过于紧了,再也碰不得。侍从忙要抱了琴去城中寻一匠人修补。曹植摆摆手说不必了,嘱咐道,“收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就好,但是千万别丢了。”朱弦已断,难续矣。这又是当初建安年间从洛阳城中流出来的旧物,雍丘哪有人能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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