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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鬼影（第1页）

张老三溺毙粪坑的事，像一股阴风，吹得槐花坳人心惶惶了几日。

但黄土坡上的日子，终究是靠力气和忍耐熬下去的，新鲜事很快盖过了旧闻。只是茶余饭后，人们提起张老三，总会压低声音，添上句“缺德事做多了，阎王爷收人了”，语气里带着宿命论的释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林阿来依旧是林家的影子。

她更沉默了，手脚却更利落，低眉顺眼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赵翠花骂骂咧咧的劲头似乎被张老三的死挫掉了几分锐气，虽然依旧刻薄，但那种动辄打骂的戾气收敛了些，或许是潜意识里也怕沾上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气”。

张老三的死，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囚禁仇恨的牢笼。

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强大的、近乎冷酷的决心正在滋生。

她需要下一个目标，一个比张老三更可恨、更能宣泄她多年积怨的对象。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了村东头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神婆孙姥姥的家。

孙姥姥在槐花坳，是个特殊的存在。

她不是官，不是族长，却有着一种扭曲的权威。

她干瘦得像一截枯柴，脸上皱纹纵横，一双昏黄的老眼却时常闪烁着精明与贪婪的光。村里人敬畏她，因为谁家有个病痛灾厄、婚丧嫁娶、乃至丢了只鸡、夫妻不和，似乎都能从她那里得到“神谕”的解释和化解之法——当然，前提是备上足够的“香火钱”。

阿来对孙姥姥的恨，根植于记忆深处最黑暗的角落。

她永远忘不了四年前那个寒冷的清晨，娘刚生下的第三个妹妹，虚弱的哭声还留在空气中，产婆抱着那个小猫一样嘤嘤哭泣的女婴，面露难色地看向她爹林根生和她那时还没病死的娘。

“又是个丫头……”林根生蹲在门口，抱着头，瓮声瓮气地说，语气里满是绝望和烦躁。第四个孩子依旧是“赔钱”的丫头。

就在这时，孙姥姥拄着拐杖，像只嗅到死亡气息的乌鸦，不请自来。

她掀开襁褓一角，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女婴的脸，又掐指算了算，然后瘪着她那张没牙的嘴，用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遍体生寒的语调说：

“根生家的，不是老婆子我说话难听。这女娃，生辰八字带阴煞，又是排行老四，四四（死死）不吉利啊！你们看她这哭声，尖细得像鬼叫，这是索命来的！留着她，不但克父克母，更要紧的是，会挡了你们林家香火的运道！毛头将来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别怪老婆子我没提醒！”

病榻上的娘亲发出一声微弱的哀泣。林根生的脸瞬间惨白。孙姥姥的话，像最毒的诅咒，击垮了他最后一丝犹豫。

“那……那咋办？”林根生声音发抖地问。

孙姥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逞的光，她压低了声音，像吐着信子的毒蛇：“按老规矩办，给她个‘全尸’，用红布包了，找个偏僻地方埋了，再让我做场法事送送，或许能化解这煞气。不然，祸及全家啊！”

所谓的“全尸”，就是溺死在冰冷的脚盆里。

阿来当时只有十二岁，被赶到屋外，她扒着门缝，亲眼看见爹颤抖着的手，将那个小小的、还在蠕动的红布包，按进了盛满冷水的脚盆里。

咕嘟咕嘟的水泡声，和娘亲撕心裂肺的最后一声哭嚎，成了她多年来无法摆脱的噩梦。

而孙姥姥，就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

事后，林根生还东拼西凑了几个铜板，作为“法事”的酬劳，恭敬地送走了孙姥姥。

这仅仅是孙姥姥众多罪孽中的一桩。

阿来还记得村西头的阿福嫂，因为连续生了两个女儿，被孙姥姥断定是“白虎星”投胎，克夫家。阿福哥信了，整日对妻子非打即骂，最后竟听信孙姥姥的挑唆，将怀了第三胎的阿福嫂休弃出门。阿福嫂走投无路，在一个雨夜投了河，一尸两命。而孙姥姥，转头就对阿福哥说，是他休了“白虎星”，才保住了自家的运势，又骗走了一笔“化解费”。

还有村南李家的姑娘小翠，只因拒绝了邻村一个泼皮的提亲，那泼皮便买通孙姥姥，让她散布小翠“八字硬，克夫家”的谣言，生生坏了小翠的名声，最终被迫嫁给了那个泼皮，没过半年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这些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在阿来的脑海里翻腾。孙姥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她心中比张老三更加可憎。

她不仅是帮凶，更是用她那套恶毒的迷信话语，为无数暴行披上“合理”外衣的元凶之一。

夜深人静，阿来再次潜入柴房。月光比前两晚更明亮些，清晰地勾勒出笔记本灰扑扑的轮廓。

她将它捧在手里，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却也让她更加清醒。

她翻开新的一页，手中的柴火棍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这一次，她要写下的，不仅仅是简单的罪行。

孙姥姥。假借神名，毒舌如刀。溺死我妹，逼死阿福嫂，毁小翠一生。骗尽钱财，害人性命。愿其自食恶果，当众显形，舌烂口臭，永世唾弃。

她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像是用刻刀在石头上雕刻，凝聚着她所有的恨意。当最后一个字落下，一股比前两次更强烈的剥离感猛然袭来。

这一次，被抽走的不是具体的记忆或情感，而是一种更基础的东西——是对“睡眠”的渴望和依赖。她感到一种极致的疲惫，眼皮重得像铅块，但潜意识里却知道，从此以后，深度的、无梦的安眠将离她远去，夜晚将充斥着警惕与浅眠。

这是维持清醒复仇意志的代价吗？她不知道，只觉得头脑异常清醒，身体却沉重不堪。

她靠在柴堆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笔记本上的字迹，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透着一股阴森之气。

院子里万籁俱寂。但阿来知道，清算的齿轮，已经再次缓缓转动。下一个夜晚，将是孙姥姥的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