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见谷的夏日总是最舒适的。
凉风习习,玉壶仰躺于廊下,薄纱披巾随意盖着身上,正在小睡。廊外是幽深的密林,斑驳的光点透过近处交错的枝叶打在她脸上,跳动光影间眼皮下的眼球微颤,她像是在做一场长梦。
梦中有人坐在廊下,玉壶闭目仰躺那人膝上,感受到凉风中夹带着些许潮气,她耳边是那人翻动书页的声响。她睁眼,仍是在白玉庭,眼前女人一袭青衣,端着《器解终篇》细读,未注意到她已经醒来。此情此景并不陌生,她自小惧热,每至夏日,便不爱跟着女人到处跑了,于是女人总会带她回夜见谷避暑。夜见谷地如其名,谷中多洼地,草木丛生,四周陡峰环绕,常年难见日光,入谷如入夜。白玉庭位处谷中的一片低洼沼地,有密林包围,即便在严酷夏日,仍能感受到丝丝凉意。女人放下了书本,瞧着玉壶发呆的样子,笑着伸手掐了掐玉壶的脸。玉壶回神,面对熟悉的面孔,正要唤一声“师父”,又突然忆起,每及夏日,屈家姐姐还会送来一些冰块置于室内降暑,于是那个人会做一些沙冰小吃,待玉壶醒来,欢快地同师父一同享用。那个人?一丝不安涌上心头,玉壶转头望向室内,一个模糊人影站在那里,手上端着什么,正朝着她们走来。玉壶想要起身,大声呼喊师父,可那个人已经先出声呼唤:“如琇。”
玉壶猝然惊醒,梦境已然中断。
玉壶环顾四周,仍是白玉庭,却只有她一人。感受到背后涔涔冷汗浸湿了衣衫,她双手覆面,想要唤理智回笼。是了,不过是梦。梦中夏日里与师父在廊下贪凉的场景,已十数年未有。最后一次那样躺在师父膝上,是师父死的那月,她还记得师父抚着她的头,说玉壶不必抱有怨恨。可忆起梦中那人端着沙冰,一如往常地唤出师父名讳,玉壶仍控制不住地感到恨意盈满胸腔。
待理清心绪,玉壶起身进入室内,想要换件薄衫。门口传来叩门声,那人也不待玉壶应答,便推门步入。松映,兰息二人近来都在和夫人处,长缨又向来守礼,来的自然是昭冥。他进来时额头有汗,身上还带着点潮意,应是才在院内练了许久剑。昭冥一进来便看出玉壶神色不对,碧色的瞳子转了转,并未多问,而后向她伸手,给她看掌心握着的东西:“刚刚收到。”
是一只机关小雀,外壳有些许磨损,显然年份久远,但仍能认出这是玉壶的手艺。
百年前曾有偃术兴盛,指能制作精巧机关的技艺,有其能者称偃师。偃师所制机关不仅能佐百业劳作,亦可代士卒行军,为世所敬。其中佼佼者有天澜昌氏,凉国江氏,盛国赵氏,西宁蓝氏,明启段氏,元国相氏,夏国东门氏,绥国公良氏八大偃术名家,最为人知。八家显赫,一族堪比一国之势。然后有江、赵、蓝、段、东门五族研习活人傀儡之禁术,以求长生之法,世人惊骇。胜洲前十年,诸国举兵围剿,致使八家遭灭顶之灾。凡与八家有牵连者,也难逃清算。或早感其命,八家族中偃术秘辛大多提前焚毁,诸国虽歼灭偃术八家,却未得其偃术机要。八家虽废,偃术仍兴。此后多由诸国皇室把持偃术机要。然此道无八家把持,数年后便无有精益,八家族人亦销声匿迹。近数年来民间偃术也渐渐兴起,只是难复当年繁荣。
数年来诸国追杀八家流犯,即使曾经显赫,也无往日风光,便有零星族人逃过一劫,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惶惶终日。如今算来已有百年过去,世人已淡忘如过街老鼠般的偃术世家,诸国也不再追捕八家后人。世人皆道活人傀儡又或长生之法不过是诸国托词,不过为讨伐把持偃术的八家。此等异闻如何能当真?
玉壶接过机关雀,轻敲小雀的脑袋,一封书信自它翅下划出。拆开信封,玉壶默读,目光扫过落款。她朝昭冥扬了扬信纸,“该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