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夯土号子与铁石铿锵中悄然流逝,转眼月余。
泗水河畔,那道新堤已初具规模,灰黄色的夯土墙体蜿蜒坚实,如同一条匍匐在地的巨龙雏形,与落雁陂那片已恢复平静、却仿佛仍回荡着厮杀声的洼地遥遥相望。工地上秩序井然,各司其职,陶策推行的标准化流程和严格质检已初见成效,效率远超寻常徭役。顾划的加入,更如同给这部庞大的机器注入了润滑剂,他将陶策那些超越时代的理念,转化为更符合当下语境、易于理解和执行的条令,并巧妙地协调着糜竺调拨来的资源与工地实际需求,使得钱粮物用,靡不精当。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彭城,州牧府,深夜。
陶谦的病情在捷报和希望的双重作用下,似乎稳定了些许,但蜡黄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窝依旧昭示着油尽灯枯。此刻,他并未安寝,而是斜倚在榻上,听着心腹老仆低声禀报。
“……陈珪近日频繁与其子陈登,以及城中几位耆老密会。言谈间,似对少主公‘大兴土木,劳民伤财’颇有微词,更言……更言‘水利固然重要,然强敌环伺,当务之急乃结连强援,如袁术公路者,方是保境安民之上策’……”
陶谦闭目不语,枯槁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榻边。陈珪家族在徐州根深蒂固,其态度举足轻重。他支持陶策,是因其奇策见效,但若内部阻力过大……
“还有,”老仆声音更低,“近日城中流言渐起,言少主公所用‘三合土’,以糯米为浆,实乃奢靡无度,与民争食……虽糜别驾极力弹压,然恐三人成虎。”
陶谦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又被疲惫取代。“吾知道了……下去吧。”他挥挥手,独自望着跳跃的灯花,心中忧虑更深。策儿的路,并不好走。
徐州以北,曹操主力大营。
中军大帐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那股凝重的杀气。
曹操身着常服,未戴冠冕,正伏案审视着一幅徐州地图。他身形不算高大,面容精悍,细长的眼眸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不怒自威。听完曹仁狼狈不堪的禀报,他并未如众人预想般暴怒,只是手指在地图上落雁陂的位置重重一点,然后缓缓划向彭城。
“水攻?”曹操的声音平淡,却让帐下诸将,包括刚刚败退回的曹仁,都感到一股寒意,“陶恭祖垂死之人,焉有此等魄力与智计?查清楚了吗,是何人所为?”
谋士戏志才(注:历史上此时郭嘉尚未正式投曹,戏志才是曹操早期重要谋士)上前一步,他面色有些苍白,身形瘦弱,但眼神极为锐利:“明公,已查明,献策并主持此役者,乃陶谦幼子,名策,年未弱冠。此前籍籍无名,然月余前似忽染怪疾,愈后便性情大变,言行迥异。其在彭城北泗水畔,正大规模征发民夫,修筑水利防御工事,其法……闻所未闻。”
“陶谦之子?陶策?”曹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浓厚的兴趣与杀机,“落雁陂之败,非战之罪,乃奇计所致。此子,不容小觑。”他顿了顿,手指敲着地图,“我军新败,士气受挫,且天气严寒,不利久战。陶谦若死,徐州内乱,方是我等最佳时机。”
戏志才点头:“明公所言极是。然,若放任此子经营下去,待其工事完备,恐徐州真成铁板一块。不如……”他压低声音,“可遣细作潜入徐州,一则散播流言,离间其君臣;二则,寻机破坏其工程,若能引发水患,反噬其自身,则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曹操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准!志才,此事由你安排。我要让那陶策小儿,知道这乱世,非是孩童玩泥沙之所!”
泗水工地,陶策临时营帐。
油灯下,陶策与顾划对坐,案上铺着更加详尽的徐州水利及防御体系规划图。
“主公,”顾划神色凝重,“近日流言愈演愈烈,皆指向‘三合土’与‘劳民伤财’。背后恐有人推波助澜。陈元龙(陈登)昨日曾来工地巡视,虽言语客气,但问及糯米用量及民夫征调细节,颇为刁钻。”
陶策揉了揉眉心,连日操劳让他脸上带着倦色,但眼神依旧清明:“意料之中。我等所为,触及旧有利益,动了一些人的‘奶酪’。陈珪父子欲联袁术,无非是想在父亲……之后,借外力掌控徐州,自然视我等为障碍。”他早已从顾划和糜竺处了解到徐州内部错综复杂的派系。
“至于流言,”陶策冷笑一声,“糜别驾已加大平抑粮价力度,并公开部分账目,显示糯米用量占比极少,且多用于关键部位,大部分堤坝仍用改良土方。清者自清,但也不能任其污蔑。谋远,你有何策?”
顾划沉吟道:“可组织一次‘工地开放’,邀彭城士绅、百姓代表参观,由张工头等老工匠现身说法,展示新堤之坚固、排水涵洞之巧妙,以及主公所制‘水锤’、‘滑轮组’等器械如何省力增效。眼见为实,可破虚妄之言。”
“好!”陶策赞道,“此事由你操办。同时,通知曹豹将军,工地警戒提升一级,尤其是堤坝合龙处和材料仓库,谨防小人破坏。”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乌云蔽月,寒风呼啸。
几个黑影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近已接近合龙的关键堤段。他们动作麻利,显然早有准备,目标直指几处支撑模板的关键木桩和用于明日合龙的预备土石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