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帛书回（第1页）

辛在朝堂上的锋芒毕露，如同在暗流涌动的深水中投入炽热的巨石。保守势力的反扑来得迅猛而激烈。弹劾的竹简不再仅仅停留在“言辞狂悖”层面，开始出现更为严重的指控——“结党营私”、“动摇国本”，甚至隐约暗示其有“不臣之心”。微子启斡旋得焦头烂额，连帝乙的案头也堆积起表达忧虑与不满的奏报。

压力如同无形的蛛网，从四面八方向辛缠绕而来。他依旧每日上朝，依旧据理力争，但姬发敏锐地察觉到，那挺直的脊背偶尔会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燃烧的凤眸深处，除了不屈，也悄然染上了一抹孤军奋战的涩意。

他像一只被群狼环伺的幼虎，纵然亮出利爪，发出威慑的咆哮，却也难免在夜深人静时，舔舐被无形之力划伤的痛处。

就在这风声鹤唳的关口，姬发的回信，如同算准了时机，悄无声息地送到了辛的案头。

没有使用宫廷惯用的竹简，同样是一卷质地细腻的帛书，以素绳轻系，低调而隐秘。辛在挥退侍从后，独自在灯下展开。上面的字迹清峻工整，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漠然的笔锋，与辛那力透纸背的凌厉截然不同。

“殿下钧鉴：

拜读华翰，言辞恳切，发深省之。

殿下质臣以‘仁德’，臣不敢或忘。然，仁德非迂腐之仁，王道非怯懦之道。昔者，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亦非纯以怀柔。

殿下欲焚荆棘以拓新路，然荆棘缠身，举步维艰之际，非常之手段，或为必需之恶。譬如良医，遇腐肉顽疾，非以利刃剜之，不足以生新肌，救性命。

臣前日所为，或失之于酷烈，然其心可鉴，意在助殿下斩断牵绊，重拾锐气。观殿下近日于朝堂之上，挥斥方遒，锋芒更胜往昔，岂非印证此言？

仁德在心，亦在行。殿下若能以雷霆之势，扫清积弊，还天下以清明，使万民得享安乐，纵使过程伴有阵痛，岂非大仁大德？

若殿下只愿见春风化雨，而畏惧雷霆烈火，则臣前番作为，自是冒犯，愿领其咎。

然，臣仍坚信，殿下非常之人，当行非常之事。

——姬发谨上”

通篇没有一句直接的道歉，更没有半分被指责的恼怒。他巧妙地将辛的质问引向了关于“仁德”本质的辩论，将自己的暴行解释为“剜腐生新”的“必要之恶”，甚至将其粉饰为一种另类的“帮助”与“激励”。他称赞辛如今的锋芒，将其归功于自己的“催化”，言语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欣赏”与“期许”。

最可恨的是最后几句，看似将选择权交还给了辛，实则是一种更隐晦的逼迫与挑衅——你若认同我的道路，便证明给我看；你若退缩，便坐实了你的“怯懦”，而我之前的作为，也不过是看错了人。

辛捏着帛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胸膛剧烈起伏，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

无耻！

狡辩！

他怎能……怎能将那般折辱人的行径，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仿佛他姬发不是施暴者，反倒成了助他成就大业的功臣？！

“意在助殿下斩断牵绊，重拾锐气……”辛低声念着这句话，齿缝间都透着寒意。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如此扭曲的逻辑，阐述得这般冷静而富有说服力。

然而，愤怒之余，一丝冰冷的寒意却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完全驳斥姬发的话。

朝堂之上，他确实因为那份被强行激发出的、混杂着愤怒与不甘的骄傲，而变得更加决绝，更加无所畏惧。姬发就像一条精准咬住他弱点的毒蛇，注入的既是致命的毒液，却也阴差阳错地刺激了他近乎麻木的神经。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无比的恐慌和……自我厌恶。

难道自己真的……需要依靠这种扭曲的方式，才能保持锋芒吗？

他将帛书狠狠攥紧，那细腻的布料在他掌心皱成一团。灯光下，他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愤怒，时而茫然，时而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疲惫。

姬发没有动怒，没有辩解，他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递回了一把更锋利的、名为“道理”的刀子，逼着他自己往心口上扎。

这个人……太可怕了。

他不仅掌控着他的身体，似乎还想掌控他的思想，他的道路，他的一切！

辛猛地将皱缩的帛书掷于地上，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之物。他站起身，在空旷的殿内来回踱步，如同困兽。

他不能认输！绝不能！

既然姬发想看他“行非常之事”，那他就做给他看！他要证明，他的锋芒源于自身，而非任何人的“催化”；他要让姬发知道，他子辛，绝非可以任其摆弄的傀儡！

一股更加偏执、更加不计后果的决绝，在他心中疯狂滋长。他要继续他的抗争，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他也要走下去，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包括那个隐藏在暗处、冷眼旁观的姬发，他商王子辛，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然而，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在他下定这番决心的同时，那个名为“姬发”的影子，已经如同最深的梦魇，牢牢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与他的骄傲、他的愤怒、他的抗争，不可避免地纠缠在了一起。

这一夜，辛殿内的灯火，再次彻夜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