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伯伯打心眼儿里喜欢女儿的这个命运多舛的同学。几句闲话聊过后切入正题,问她在工作安排问题上有什么要求打算。陈惠蓉说只要能挣口饭就行,如果能安排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的再教育最好,城里不想呆了。不想呆的道理她没讲,在这里她感到心憋气闷,触景生情难得安宁。佟伯伯办法多,劝她还是考虑留在城里,在工厂找个工作;以前她是这样想的,这里总还有两间能够遮寒避雨的小屋,将来父亲兴许还要回来,妹妹也不能总在异地他乡,自己一走,连看家的人都没有了,此处是年迈父亲心中的大后方,是晚年希望之所在,一旦弃之,便只有落叶无根的凄怆了。然而,现在,她恨不得一下子飞离这个地方,什么时候混他个出人头地,再衣锦还乡。
佟伯伯沉吟片刻,说:“到建设兵团去怎么样?”
陈惠蓉一听心里乐了。建设兵团跟军队的性质差不多,师团营连的组织,发四季服装,有枪有炮,边生产边操练,亦农亦军。三年前内蒙古兵团来本地招过一回兵,政审挺严,家庭有问题的不让去,她很羡慕跟着一身戎装的军人走了的知青们。
“内蒙古建设兵团我有战友在那里,兵团是部队性质。供给制,归属北京军区,连以上干部都是现役军人。就是离家远点,条件也艰苦,倒是能锻炼人……”
“我能去得了么?”想到父亲的历史,她惶然。
“没问题。”佟伯伯理解她的顾虑所在,“共产党的国家又不是封建社会,还能株连九族?可教育好的子女是大多数嘛。共产党是讲唯物主义的,相信事物是能够转化的,连资产阶级分子都能改造好,更何况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到那里后,要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在大风大浪中刻苦锻炼,就一定能成为可靠的无产阶级接班人。”
佟伯伯说得板上钉钉,陈惠蓉就定了心神,向伯伯要具体的手续。伯伯说:“是不是写封信征求一下父亲的意见?”
她摇摇头:“我自己能作主。父亲自顾不暇,不能让他再费心了。”
佟伯伯想了想说:“内蒙地方很大,东边三个盟,西边三个盟,各处条件也不一样,去哪儿比较好,我帮你考虑考虑,你打算什么时间走,定下来,我给你写封信带过去,我那里熟人很多,看去找谁。”
陈惠蓉性急,说:“只要人家愿意要,去哪儿都行,我马上就走。”
佟伯伯说:“要是肯定要的,全在于你的决心了。”
她说:“我决心已定。”
佟伯伯说:“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她说:“收拾一下马上就动。这儿也没什么牵挂。”
当了一辈子兵的佟伯伯赞赏这样的爽快劲儿:“对,好青年志在四方,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当年十六岁不到就东征西杀了。”
伯母倒水剥糖,伯伯去到另一房间写介绍信。工夫不大就走了出来,对陈惠蓉说:“这是给二十九团魏江清团长的信,你去找他。这个团交通比较方便,生活也较好,半农半牧,魏团长跟我多年,他一定会很好地为你安排。到了那边右什么困难、要求,只管找他。”
陈惠蓉接信在手:“谢谢伯伯。”
“今晚让佟红为你送行,就在家里吃饭。”佟伯伯说。
“不了,不了,我回去赶紧作准备,不麻烦了。”
“今晚就在这儿。”伯母说,“你要远走高飞了,也得让我们送一送。佟红晚上也回来,作个别。”佟伯母瞅着这孤苦零丁的孩子心里有些发酸,“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的,自个要好好照料自己。你父亲的事儿早晚得有个着落,别太惦记家了。给佟红常来着点信。”
“魏团长那里有不少咱们本市的知青,同乡多一些也好多些照应。兵团是刚组建,正在创业时期,这个团条件好些也是相对而言。年轻人吃些苦没什么坏处,前途怎样,要看自己的努力,伯伯相信你一定会干得不错。”
听着两位老人富有感情的赠言,她的心中鼓起了奋飞的双翼,仿佛自己已变成一只大鹏,翱翔在蔚蓝的天空之中。
伯母吩咐阿姨买菜下厨,天黑后佟红下班归来,肩开果酒一瓶,温馨的气氛中完成了不同寻常的一餐。从佟家出来,冷风吹着热胀胀的脑袋,她想,平民百姓看来极难做到的事,有权人一张字条就能办到,权力这个东西呀……
她彻夜未寐。雄心勃勃的大鹏就要展翅远去了,遗恨在此,来日方长……
竟然鬼使神差走到市内这条最繁华的街道上来了。
没忘了自己这张面孔许多人是熟悉的。电视屏幕这个东西实在厉害,让人没处躲没处藏的。收视率很集中的本市新闻这个栏目偏偏要给领导占去那么多的镜头,自己是本市的主要领导,便几乎是天天露面了。对宣传部长、广播电视局局长讲过不少次,少弄些会议报道,此风却不好纠正。各部门会议都多,一开就努力邀请上级领导参加,到会的领导职位越高似乎对此项工作就越重视,领导们个个又都挺想展露风采,镜头少了小了都不高兴,电视台敢得罪谁?七八十个局部委办,各撑一面,天天有活动,天天送邀请,哪部门的工作不重要?全都关系着国计民生,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兴修水利是基本国策,环境保护是基本国策,发展教育是基本国策,能源开发是基本国策……一百多种“基本国策”,又都到了“非抓不可的时候了”……
已是九点三刻时间了,这条五里长街依然灯火通明。沿街长长的一溜风味小吃的摊点才刚刚有熄火撤灶的动静,而“文化娱乐中心”“夜巴黎”“百乐门”“银座厅”牌号五花八门的夜总会歌舞厅正进入初上阑珊的时候,红黄紫绿的灯彩闪出一片梦幻。她的腿脚就有些酥软,差点情不自禁迈进一家歌舞厅去。知道这里面的消费高得惊人,一般的工薪百姓是不敢光顾的。自己绝无经济承受能力的担心,而是不敢把这张脸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曾经和肖梁在许多家歌厅坐过,昏昏幽幽的灯光朦朦胧胧的雾气,那是五六年前还没有当大官的时候。肖梁舞跳得十分出色,简直像天仙下凡,舞出了个性,舞出了令人迷醉的神韵,自己舞蹈的知识和粗浅的本领就是他带出来的。记得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冬夜,和他舞得累了,进到一间小小的包厢,身上热腾腾地冒着汗,她望着他那双尽管在欢乐的时候也充满忧郁的眼睛,悄声地说:“以后我不能再到这里来了。”
肖梁面上略呈吃惊之色,却没有问话。
“我被任命为市委宣传部长了。”
他依然没有问话,吃惊的神色已然消失,只有永在的忧郁闪在眼珠子里。
“宣传部长是个抛头露面的角色,又必然要做市委的常委,抛头露面的机会就要更多,私下外面活动就得有所注意,被人认了出来就要有些麻烦,所以我要罢歌罢舞了。”
“不至于吧。”肖梁的嘴角似有一丝说不清什么意味的浅笑浮上,她看到了,心有点**。
“尤磊书记找我谈了话,他知道我爱进歌舞厅,特别提醒我要少往这种场合跑……也是为我好。市委、市府机关其实也常有舞会组织,作为市委招待所的古城宾馆里就有不对外开放的歌舞场所,不过我是不会去的,以前没去过,今后也不打算去。”
肖梁还是未动大的声色,淡淡地道:“那又何苦呢?”
“说不去就不去的,除了你,我不跟别的男人跳舞。”
“那又何苦呢?”还是那淡淡的一句话。
“我不能把你介绍到我的同事们面前,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风言风语够多的了,人言可畏,既然如此,我也就与歌舞拜拜了。”
“为我一个肖梁,你可真是……别这么凄伤,升官是高兴的事嘛,有所得必有所失。即使牺牲点小欢乐,有一呼百应的大气派跟上来,很划算呀。不过,凡事不必过于认真。该吃了吃,该玩了玩,宣传部长也是人呀。”